【枭羽】忘却录音

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两颗陌生的心逐渐靠近的故事。


*是以【提瓦特特产】为主题的合志文,本文主题为【星螺】,完成于今年2月,得知企划因为疫情而取消,遂公开,全文共1.1万字。

*因为完成得很早,所以会见到许多已经在别的文中用过的比喻/表达/诗篇以及相似的设定;尽管对这篇不太满意但还是决定保留那个时候的我对人物的理解和写作水平,不再进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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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德城,小孩子们都喜欢凯亚先生。


在别的大人只会给他们讲三位先知、一只夜莺、七个兄弟等无聊老套的教育童话时,凯亚会讲述灯中被囚禁的灵魂、没有影子的人以及禁忌图腾的传说。其中他对星螺的解读格外令人恐惧,以至于“荣光之风”中这种来自璃月的珍奇小玩意儿在孩子间无人问津:


“我爷爷是海盗,在他的船上,可不允许出现这种东西。不仅因为上面的纹路象征着漩涡、暴风和龙卷,这些大自然的诅咒能拍碎巨舰、使人命丧大海,更因为——你将耳朵凑近它的空壳,能听到大海的深渊中,罪人们的哭嚎哦。”


孩子们对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又惧又怕,但还是为凯亚口中那个完全不同于风与牧歌之城的世界所痴迷。他们还不足以抵抗诱惑,那种打破黑暗禁忌攫取知识的背德感,不知道从哪里看来这些东西的凯亚先生刚好能够把握合适的尺度、以他一贯的戏谑口吻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在蒙德城,不是所有小孩子都喜欢迪卢克先生。


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很多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毫无交集的大人中的一位。那位富豪的居所远离蒙德城,白日里甚少见到他的影子,即使偶尔能够在“天使的馈赠”门口捕捉到他的身影,那扇门的背后又是属于那些合法饮酒的人们的领域。再加上他的表情总和其他脸上挂笑的蒙德人不太一样,孩子们几乎把他与瓦格纳归为一类人。


但倘若有孩子听了凯亚的故事后,战战兢兢地举着一枚星螺向游历过诸多地方的他求证,却会出乎意料地得到一个温柔的回复:


“它能将所爱之人的思念保存起来,随海飘向远方。耳朵靠近它的空壳,就能听到那人的呼唤。”


孩子们会疑惑地在酒馆门口拦住刚刚下班要来喝一杯的凯亚队长,只会得到诸如“那是海盗间流传的禁忌,可能在原产地璃月并不是这样”之类的解释,给孩子们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在站着红发酒保的吧台前撩开披风坐下、然后消失在橡木门之后。于是这种漂亮的印有星星的、反着彩光的珍贝又渐渐地在孩子们之间流行起来,玩传话游戏用。


迪卢克对于凯亚的胡诌行为从不表示出任何的反驳意图,生活需要诸如此类的调剂,更何况,凯亚某种程度上并没有说谎,迪卢克也只是为孩子们补充上了他所知的、关于星螺的事实。


那时的蒙德城安宁得如千年来的每一日。从没有邪魔的侵扰和压城的风暴,春天播种,夏季休渔,秋季割麦,冬季歇息,对绝大多数蒙德人来说,生活每日都是一成不变的平稳,在风神的庇护下,祂的子民甚至不需要考虑“今天到底品尝什么酒呢”之外的一切问题。


对于莱艮芬德家却并非如此。每当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至第二日的曙光从东边紧闭的窗子透进来、太阳升起,克利普斯之妻、迪卢克之母就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天。她清楚地知道,每过一天,病痛就会加深一分,体内的死亡就像日落果的核那样清晰可触地膨胀一分。咳出的鲜血颜色在变重,呼吸越来越像瓦格纳铺里的风箱,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积液在噬咬她的肉体,随后是耳鸣、视力衰退和愈发疯狂的头痛,在时间的车轮一往无前、蒙德人依旧享受着日复一日的平稳时,她在无可救药、不可挽回地滑向死亡的深渊。


克利普斯停止了一切商业活动,日夜守在床边,仅在周日,待她浅浅睡去后亲自到教堂祈祷。慰问信和礼品成堆地散落在迎宾大厅,男主人命门房谢绝了一切想要登门问候的客人。家仆在卧床旁忙进忙出,没有人顾得上收拾大厅里这些对挽救女主人的生命、减轻她的痛苦毫无用处的东西,也没有人顾得上年幼的少爷。


迪卢克是个懂事且早熟的孩子。他会在清晨至上午这段时间里和父亲一同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同她说话。卧室的窗子朝东,迪卢克在的时候,紧闭的窗子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打开,室内总是洒着柔和但不炽烈的暖光,被婆娑的树影稀释了的太阳能够将碘仿和死亡的味道稍稍祛散一些。


下午,太阳移走了它的视线,房间里会早早地点上灯,黑暗对病者来说倒无所谓,她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但对于陪伴在她身边的生者来说,黑暗所带来的恐惧可以与死亡相媲美,那会让克利普斯看不到她的脸庞。下午时分,侍者也会礼貌地请少爷回避,她们要为太太擦身,帮她活动一下四肢。


这个时候,迪卢克会安静地坐在迎宾大厅的地上,帮大人们分担一些工作。他会依次检查这些信件和礼物:明信片放一叠,好在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为母亲展示画片上印的各国风景或者风格迥异的精美手绘;信函放一摞,等父亲亲自拆封、过目;礼品则拆开包装,检查一下,能够拿给母亲看、引她发笑的新奇小玩意儿就之后随明信片一起呈给她。


第二天是安息日,在克利普斯一早动身前往蒙德大教堂之后,城外罕见地下起了大暴雨。现在正是夏季多雨的季节,可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这般好似天堂的水窖泄洪一般的场景。迪卢克站在窗边,看打到窗檐、飞溅到玻璃上的雨点之后拉紧了窗帘,厚实的布料能够多少阻断这吵闹嘈杂的声响,不至于扰了母亲的梦。灯又多了几盏,室内实在是太昏暗了,暴雨肆虐,遮天蔽日,迪卢克还不知道父亲出门前有没有带伞,一会儿照顾完母亲,他还打算去城里接他。


“妈妈?您怎么醒了?”听到床上的动静,迪卢克赶紧从窗边跑了回来,“父亲还没有回来,您没睡多久就醒了……再休息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晃了晃,让迪卢克说话给她听。


“这是璃月的一位商人送来的礼物,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叫‘星螺’,您看,”迪卢克拿出打磨过的贝壳,“我放在手心里,您能摸到吗,这颗星星是白色的,和夜空中闪烁着的一样。”


迪卢克看到母亲点了点头,他把星螺拿了起来,轻轻贴近她的耳边。


“信里写着,它能够传递所爱之人的呼唤……现在应该只能听到海浪声,这是海对她孩子的思念。”迪卢克把星螺拿到自己耳边,似乎要验证一下真伪,对着星螺轻轻说了一句话后又放回母亲的枕边。


“妈妈,你能听到吗?我刚刚把一句话放进去了!”


他看到母亲微笑着点头。她招招手,示意迪卢克凑近些。


我也爱你,孩子。


迪卢克搂上妈妈的脖颈,那样细,仿佛一阵风吹过来都会把她吹走。她的身体那样空、那样轻,和星螺比起来都更显单薄。他竭力不去想那种恐惧,他对着星螺说了很多话、唱了几首曲子,轻轻放在枕边,母亲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呼吸都显得微弱。他想要去城里接父亲,却害怕他踏出这扇门后,母亲的生命便会像昨日的太阳那样消逝。


爱德琳来到卧室,低声请迪卢克下去看看。“老爷回来了,他请您下去一趟。”


黑色雨披洗过似的闪着光亮,放在一边,雨水淌了一地。父亲怀里,被雨浇透的孩子正在发抖,把克利普斯的深色衬衣弄湿了一大片。


凯亚的到来几乎被立刻认为是风神的旨意,仁慈的执政官不会允许弃儿在前所未有的暴雨中久等。人们总对“异邦人”怀着好奇和恐惧,最终会因无知和隔阂异变成猜忌与嫌恶。他的到来被许多人解读成莱艮芬德太太起死回生的预兆、克利普斯的救赎或者较为中性的重大变故的开端,但最终因为无力回天的结果,坊间的传言变成了他的到来象征着灾厄与不祥。


不管世人日后作为局外人的解读如何,对当时的莱艮芬德家来说,凯亚无疑为这个满是死亡味道的安静宅邸注入了一些生命的活力。被遗弃的孩子并未详述自己的身世,莱艮芬德家只认为这是惊惧的孩子会有的正常反应,并且也无人有心思去深究。


克利普斯和迪卢克将凯亚领至病榻前,为她介绍未来的莱艮芬德家族新成员。她的手摸着凯亚的头,迪卢克在一旁轻声地为母亲描述他的样子。


“……眼睛,他的瞳仁是四芒星的样子。星螺,您还记得吗?五个尖,他的眼睛中是四个尖的星星。右眼受伤了,戴着眼罩。”


仆人们走路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克利普斯会在卧房里陪两个孩子玩,他疲惫苍老的脸上重新浮现了笑容,迪卢克会教给凯亚牧歌之城的歌谣,然后一起唱给妈妈听。房间里重新有了声响,有了欢笑,一切都似乎好起来了,直到某一天,他们唱完一曲,发现母亲还是微笑着面无反应,等待他们继续唱下去,众人才意识到她的听力和她的生命一样已经所剩无几。


医生撤出了宅邸,神父和修女进去。卧室里的人更少了,家仆也不再于女主人的身旁待命了,因为任何试图延续她生命的行为只会徒劳地加重病人的痛苦。克利普斯跪在窗边祷告,神的仆人倾听信徒的呢喃。


那天下午,莱艮芬德太太的精神很好。她第一次坐了起来,看着没有阳光的室内,要求给她换个房间,换到能照到太阳的房间去。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另一间屋子,午后暖黄的光带着温柔的怜悯为整个屋子盖上一层薄纱,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切,健康的、坐着的夫人,在床边与她说话的老爷不时轻笑几声。倒显得神父和修女十分多余。


然后克利普斯唤两个孩子进去。


“孩子们,给妈妈唱首歌吧,她想听。”


“那就短一点的,凯亚刚学会的那首《晨风颂歌》吧?”


克利普斯趴在太太耳边转述孩子们的话,母亲高兴地点点头。那时迪卢克还只是有些疑惑,母亲不是已经能坐起来了吗,为什么还是不能听到我们的话。那我们的歌声母亲还听的到么?他却只能将困惑匆匆埋进心底,因为母亲的眼睛闪闪发亮,正催促着他们开口。


夕阳西下,黄昏将近,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

不要害怕长夜,

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

不要害怕长夜,

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


克利普斯蹲下来抱住两个孩子,在二人的后背上拍了拍,让他们出去玩。


“妈妈得休息了,凯亚,迪卢克,去外面玩吧,好孩子们。”


凯亚点点头,先走出了房间。迪卢克却还站在原地。


“父亲,等一下……让我把这个交给妈妈。”


他把凯亚拉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星螺。


“妈妈会好起来的,但是她的耳鸣还很严重吧?我和凯亚对着它唱歌,妈妈就能在耳边听到我们的歌声。”迪卢克倔强地站在原地,等着父亲的回答。


“我和她试过了,真的可以把声音保留并传递出去,她听得到。”迪卢克见父亲不说话,有些着急地解释道。


“……唱吧,我的孩子们,唱吧,” 克利普斯扭过头去,尽量不让孩子们看到自己的表情, “唱完把这枚星螺亲手交给她,好吗?”


黄昏时分,家里的座钟在疯狂地响。克利普斯养的那条黑背猎犬在焦急地吠叫,从屋子的这头跑到那头。动物在这种时刻往往比人更敏感。年轻的仆人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年长些的则沉默地低着头进进出出。迪卢克和凯亚被外面吵闹的动静吓了一跳,他们正要先去让座钟闭嘴,防止它吵到母亲休息,却被爱德琳拦住了。


“二位……上楼去吧,去找你们的母亲。”


她躺在那里,平静的死亡在她瘦弱干枯的身躯中孕育,像果子有核那样自然。这栋宅子里的人们知道,女主人的死亡已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天,只是在这个黄昏开始尖叫,并盖过了座钟的声响。宅地附近的树上,鸟儿惊飞群起,落下一地羽毛,死亡咆哮着穿过蒙德数个银色夏夜,终于在这具躯壳中找到了归宿。神父在低声念悼词,修女在唱挽歌。母亲的手盖在被褥上,覆着那枚星螺,载着他们歌声的星螺,克利普斯背对着房门,面朝他的爱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人们像幽灵一样进进出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呆站在门边的两个小孩子,或者说,所有人都不忍心将讣告正式地告知二人而选择了闭口。


“凯亚,凯亚,”迪卢克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拉上凯亚的手,“跟我来。”


凯亚看着迪卢克沉默却又利索地套上最厚实的衣服,他只是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融入这场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家庭悲剧,任何安慰都只会显得贫乏无力。被无视、同样需要安慰的迪卢克此时正平静地为某件事做着准备,平静得可怕。


“星螺是璃月的特产,离我们最近的产出地在雪山脚下,南部山谷。我要去拿几枚给父亲。”迪卢克抬起头问,“你要一起来吗,凯亚?”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当然。我……”他看看了自己的身上。


“哦对,冬衣还没有给你备置,穿我的,我们现在就出发。”


蒙德刚入秋,二人走了几步就被热出了满身的汗。两个人脱了外套继续沉默地走着,迪卢克不开口说话,凯亚则在搜肠刮肚地找打破死寂的话头。


“嗯……哥,你认路吗?”


“一直向南走就可以了。你看——那座大山就是龙脊雪山,蒙德境内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了,”迪卢克指了指远处的高山。“我们很快就能到那边,捡到了星螺之后就回家。”


“好,你认得路就好。”


越往南部山区走,天色就愈发因稀少的人烟昏暗起来。二人披着星光赶路,在进入雪山前还不能点起随身携带的油灯,那样他们的身影会被守在山下的西风骑士发现。


“哥……很黑,你能看清夜路吗?”凯亚有些害怕地看着横亘在远处的巨峰。人在光明的地方待久了,便会忘记黑暗的可怖和人类面对自然的无可奈何,在黎明到来之前,人们需要怎样的勇气面对漫漫长夜。


“我看得清,拉住我的手就好。”迪卢克拉紧了他。


“为什么一定要采星螺不可?还在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回去一起为母亲守灵吧?”凯亚突然对这一幕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本能地感到害怕和退缩,“我想回去。”


“我想采些星螺,好记录父亲想对母亲说的话,”迪卢克停了下来,面对着凯亚,“你应该也有话想对你的家人说吧?对星螺说出来,扔进海里,总有一天能传递给他们。”


“……” 凯亚突然意识到,如果迪卢克所说的话属实,星螺有这种功能,那他或许又多了一种能够与坎瑞亚势力联系的隐秘手段。我在想什么,在义兄正忍受丧母之痛、还能考虑到我家人的时候,我在想从我出生前便已开始编织的古老阴谋。凯亚·亚尔伯里奇,你很混蛋。


“我们走吧。”凯亚说。


雪山山脚下气温骤降,一条不算窄的河流将雪原与绿地割开,上面结着冰。天色太昏暗,看不清冰的厚度。迪卢克先踩了上去,跺了几下,确认安全后拉凯亚上来。


“现在能点灯了吗?”凯亚问。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点颤抖,一半因为不适应寒冷,一半因为恐惧。


“还要再等等,凯亚,骑士还在我们身后。”


“魔物……雪山中是不是有很多魔物?遇上魔物怎么办?大人经常说,这是连风神都无可奈何的苦寒之地,这条路安全吗?义兄……你之前进过雪山吗?”两个人都还不到进行剑术训练的年纪,在凶险的自然中,他们脆弱得像根苇草,对潜藏着的危险没有丝毫的抵御能力。


“夜里魔物也要睡觉,我们步子轻一些就好了。”迪卢克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曾经对雪山感到很好奇,但我一个人没法进雪山。现在你来了,有你的陪伴我就敢这么做。”


“为什么对雪山感到好奇?因为它是大人口中的禁忌之地吗?”凯亚不解,“在我的家乡……嗯,好奇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据说,雪山栖息着魔龙的尸体。这里的一切,动物、植物甚至矿物,都因吸收了它的血而有着不同的生命。”迪卢克蹲下来,随手拈起一叶薄荷,“那时我只是想知道雪山中有没有能救母亲的事物。”


他站了起来,“继续走吧,我们得从东边绕过去,才能到海边。”

 

“好,去找星螺。”凯亚说。


拐了几个弯之后,迪卢克点起了提灯,微弱的火苗在毛玻璃罩中呼吸着,照亮了前方不大的一片区域。龙脊雪山上常年围绕着不散的雾气,遮蔽了天空,使本就如墨般漆黑的夜色愈发地深沉,唯一在亮的只有这地上缓慢移动的一团星火,和星火照亮的两张面庞。


“凯亚……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嗯?”凯亚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起这种问题,“我的父亲,生父……把我遗弃在这里的,因为我的眼睛有天生的残缺,这在部族里是不被允许的。”


“嗯……我是说,怎么到蒙德来的?像我们这样,一直走下去吗?”


“对,我的父亲拉着我一直走。按照传统,我本该被从悬崖上扔下去,父亲不忍心,带我从纳塔到了蒙德。”凯亚熟练地背了出来,像留声机播放录制好的故事。


“那一定很辛苦,比我们从酒庄走到雪山要辛苦得多。你的母亲呢?她会放任自己的孩子屈于这样的命运么?”


“……”


“对不起,凯亚,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继续走吧,海滩近在眼前了。”


凯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编织有关母亲的谎言,能完美地圆上自己的身世。他用短暂的沉默博取了义兄的同情和不再追问,他是个狡猾的孩子。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句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从南国璃月翻涌来的海潮终年不冻,以至于南部海滩的植被都染上了点绿意。迪卢克把提灯留在凯亚身边,自己则到稍稍远离海滩的地方再去搜索。夜半时分,大海退了潮,湿润的沙土中埋着大大小小的来自大海的遗赠。星螺上的白色明星十分耀眼,沿着温暖的水边走,凯亚很快拾到了三枚,不多时,迪卢克也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堆细木枝和枯叶。


他费了很大劲才把火生了起来,雪山中能捡到的柴火都多少带点潮冷的气息,在身子暖和起来之前二人先被呛了一脸的黑烟。凯亚在干燥的沙滩上坐下烤火,迪卢克在火光里细细端详凯亚的战利品。


“璃月的商人说,将这种螺贴近耳边,能听到所爱之人的呼唤。在它刚被送到岸边时,人们能够听到的便是海潮声,大海母亲的呼唤,”迪卢克将一枚星螺递给凯亚,“你能听到什么呢?”


凯亚将它贴近了耳朵。


大海的低语,低沉的呼啸。起伏的波浪,像心跳,像呼吸,此消彼长,时而逼近,时而退却。来自深渊的潮声,罪人的哭嚎和挽歌,他仿佛听到古国的子民于深渊之下,带着倾羡和嫉妒的声音,质问,为何你与神同行,为何你以人之姿生活在海上,为何有人在你身边,伴你同行,陪你度过漫漫长夜,静候黎明,为何你用异国的语言歌唱那颂神的诗篇,我们的声响却只能在无始无终的黑暗里回荡。


潮起,大海令那些沉重的生命向这个无辜的孩子涌去,潮落,那些可怖的哀叹滑远,凯亚的呼吸都好像随那些逝去的生命一同流向未知的远方。


他呆坐着,握着星螺的手僵在耳边,他感到自己的口鼻正在海面之下,他无法张开嘴,让胸膛痛快地呼吸,他不敢大声喘气,怕身旁的这个人询问自己的异样。半晌,他颤抖地张开双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听到。或许是这里的风声太大了。”


“风声?”迪卢克看着不平静的火焰,又看了看头顶翻涌的云团,“我来听听。”


“哦,这就是海潮声,凯亚,不是风声。纳塔,我记得是没有内海也不靠近海的国家。没关系,我们之后会有很多机会见识蒙德的景色,会学到有关蒙德的新东西。很多机会。”


“哥哥……但是好像确实有风刮起来了。”


火堆倏地熄灭了,雪山深处好像涌着某种活物,搅得海潮都躁动不安。烈风夹着雪籽,像雪崩一样迅猛,从山上向他们俯冲下来。


“什么……什么东西冲下来了!哥哥!”


“不要慌,只是风,风太大了。”迪卢克挡在凯亚面前,拿起提灯,“我刚刚捡星螺的时候看到附近有座遗迹,我们去那边躲躲。”


迪卢克抓住他的手跑了起来。寒风在他们身后咆哮着紧追不放。凯亚不敢回头,虽然迪卢克说得那么言之凿凿,他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在追捕他们。相比之下,他的义兄未免太过冷静,与年龄和情景都不符的成熟并没让凯亚感到多安心,反而加剧了他对未知的恐惧——人的未知。


他并不熟悉这个义兄。他们还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唱歌、谈天、交流——所有的活动都围绕着他的母亲展开。在荒无人烟的雪山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不了解朝夕相处的他,而随随便便地把生命交给了什么样的一个人手里。他突然开始后悔跟随迪卢克出来的决定,忠诚与使命可能就要在今夜画上句号。


“……你害怕吗?” 凯亚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我不会害怕,因为就快涨潮了。”


“这……这和涨潮有什么关系?”凯亚更不解了,身后陌生的烈风在追捕,前面陌生的哥哥在拉着他跑,嘴里还说着陌生的话语。他几乎要哭出来,泪水已经在脸上肆意横流,因极寒的刺激和对陌生的恐惧而流下的泪水混在一起,他相信前者所占的比例更大,山脚下,温度在急遽下降,每跑一步,风就在裸露在外的脸上刀子似的割下去,凯亚感到很痛,很冷,很害怕,前面拉着他跑的迪卢克没有回头,声音中没有颤抖,他只是跑,好像这样跑下去就能逃避死亡投下的阴影。


遗迹中塌落的石柱搭成了一个天然的背风石洞,两个人几乎是跌落了进去,凯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迪卢克用围巾捂住他的嘴。


“不要用嘴呼吸,用鼻子慢慢吸气,”迪卢克的语气还很平静,但话语间夹杂的粗重呼吸声暴露了他的疲惫和脆弱,“像这样用围巾捂一下、能让吸进去的空气暖和些。”


凯亚已经说不出话了,牙龈都被冻得缩到一起,他的鼻子和胸口都在剧烈地发痛,湿冷的空气在喉头和胸中正刮着旋风,他捂着口鼻,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太痛苦了,怎么会这样,他今晚真的可能死在这里,迪卢克也一样。可对面红发的孩子像是从未察觉到这一切,除了脸上挂着迎着暴风流下的泪滴,他只是喘了几口气之后恢复了平静,转而来照顾自己。


“我们会、死在、这里。”凯亚一边擦着止不住的生理性泪水,一边哽咽地说着。一半是推测,一半是指控。


“我们不会死,”迪卢克抹了一下眼角淌下的泪水,“很快要涨潮了。”


凯亚无力重复刚刚问过的问题,他裹紧了衣服躺倒下来,蜷缩成一团,等待迪卢克的解释。


“母亲,母亲她是枫丹人,水神的信徒。”迪卢克努力地擦着火石,想要点亮提灯,“在她还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告诉我,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有自己的生命和呼吸,海水涨潮时,它就带来生命,海水退去,它就将人的灵魂带去远方的遥远国度。所以,水神的孩子绝不会死于潮水将退以外的时间,也绝不会生于潮水将至以外的时间。”


火石好像受了潮,迪卢克怎么也没法用它擦出火星。或许也是因为手已冻僵的原因而使不出力气,迪卢克收起了火石,往凯亚身旁坐了坐。


“‘人们于潮来时诞生,于潮退时死亡’,母亲得病后,常会说这么一句话。她说,这是真的,因为我就出生于一个潮水高涨的黎明时分,”迪卢克把脸埋进围巾里,“她也在开始退潮的黄昏走了。”


“遥远的、国度,”凯亚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海水会、把她的灵魂带到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星螺会被海水冲上岸,也会被潮水带走。所以……我想让星螺带着父亲的话、我们的话,再让海水将它带向远方。”


“海水能到的地方、话语就能传递到吗?”凯亚稍稍来了兴致,抬头问道。


“有水的地方,就能传达到。”


“……” 凯亚坐了起来,也把脸埋进围巾里取暖, “那,我也想要一个星螺,传话。”

 

“当然可以,所以我才叫上你来捡贝壳了啊。”迪卢克笑了笑。

 

“我们……真的不会死吗?”凯亚抬起头来,眼睛里又开始闪起泪花,“水神的孩子不会在涨潮时死亡……我不是,我不是水神的孩子、也不是神的孩子。我会被冻死在这里,我不想死……”


迪卢克显然被他的话震住了,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纰漏,随即低下头去, “……凯亚,对不起,我不该叫上你……不对,不是这样的。水是所有生命的母亲。所有人都不会在涨潮时死去,你也不会。和你是不是神的孩子无关。”


“母亲,母亲。”凯亚念着蒙德语的这个单词。“在我们的语言中,祖国被称为‘父亲的土地[1]’,如果星螺、星螺可以,我也想对她说话,想对她说话……”


“凯亚,凯亚”,迪卢克活动一下快要冻僵的身躯,抱住他,“不要哭,眼泪会冻住的,很痛。我们都会活下去,熬过这一晚,天明我们就走,回晨曦酒庄,天亮就回家。”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凯亚抓着迪卢克的袖口,他只是随手抓住什么东西不至于让自己倒下,“我很害怕,我想回家。”


迪卢克无法得知他口中的“家”是哪一个,他没有开口问,他也不在意。他只是说,那我们熬过这一晚,然后我们就像走进雪山一样走到纳塔去,我和你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不要害怕。你害怕吗?那我就把唱给母亲的歌唱给你听。


不等凯亚回应,迪卢克哼唱起来:


夕阳西下,黄昏将近,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

不要害怕长夜,

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

不要害怕长夜,

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


凯亚蜷在迪卢克身边,抽抽嗒嗒地跟着唱,不要害怕长夜,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不要长夜,我将伴你左右,直至黎明到来。哥,你是笨蛋吗,这个时候还唱什么歌。我们会被遗忘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死在这里,黎明会来吗,我不相信,你不要再唱了……


迪卢克没有理会他,他只是说,你还可以学会蒙德更多的诗歌,到时候就有别的可以唱了,等你和家人团聚,唱给他们听。


不,我不会和他们团聚了,我已经被莱艮芬德家收养,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但是总有人让你诞生于世。那个让你诞生的人是你的家人,凯亚,不可以否认这一点。


哥哥,对不起……你心里也很难受吧?为什么不哭出来……凯亚又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和血亲分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啊?


她被病魔缠身许久,现在她只是随海到了远方,她的灵魂只是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她解脱了。迪卢克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抹了抹眼睛。


“哥哥……我骗了你……我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了风声……我听到了,听到了,星螺里、深渊的哭号、深渊的召唤……它们朝我哭喊、尖叫……我撒了谎……我很害怕……”凯亚听到迪卢克在默默地流泪,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又加了几分,“对不起……我撒了谎……我很害怕那些声音……我害怕……”


“不要害怕,深渊只是大一点、深一点的海。”


石洞外面,风声在遗迹间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石洞里,两个孩子在黑暗和冰冷中蜷成一团,靠彼此取暖。


“谢谢你陪我来,凯亚,”迪卢克紧紧抱住他,因为凯亚一直在发抖,“我只有父亲和你了,母亲走了,她去了远方,我只有父亲和你了,凯亚,我……”


“我们熬过今晚……去海的那一边,去那个灵魂都会去到的遥远国度,去把她找回来……”凯亚反过来用迪卢克安慰他的话说道,“我们熬过今晚……踏上旅途……去找你的母亲,去找我的母亲……熬过今晚……”


两个人抱在一起,昏昏沉沉睡去了。迪卢克隐隐觉得他不能睡去,这一睡可能会再也无法从凛冽的风雪中醒来,他要守在他的身边,提防其他危险,可是他也太累了,他也只是个孩子。他听到凯亚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迪卢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星螺:


    致听到这段录音的人:我是莱艮芬德家的长子,迪卢克,同莱艮芬德家的次子,凯亚一起被困在这里,死于风雪中。我们本想为父亲采些星螺回去,如果这段录音被人听到,说明我们无法回家去了,请代我向克利普斯·莱艮芬德表达我们的歉意。不要为我们哭泣,我们只是去找母亲了。  


父亲,对不起,我应该更听话一些,凯亚,抱歉让你和我一起来,对不起……迪卢克的脑袋一歪,倒在怀里的凯亚身上。




第一缕曙光刚刚照进石洞,几张脸就把它堵上了。


“他们在这里,莱艮芬德先生!找到了!”


迪卢克早先被窸窣的声音吵醒了。眼睛还睁不开,他摸索着旁边的人,还有呼吸,很微弱,凯亚还没有醒来。但他们都还活着,他们熬过了这一晚,他们见到了第二日的黎明。


轰隆一声,石洞的顶被掀开了,迪卢克庆幸自己还闭着眼,否则一定会被白日的光刺瞎。西风骑士、西风教会和酒庄的人全都围了上来,修女先上前一步,确认二人还活着,周围的人这才散开,不再组成把克利普斯挡在外面的人墙。


“爸爸……我们来,捡星螺,让它载着你的话飘向大海,母亲就能收到,对不起,爸爸,我……”迪卢克拿出星螺,然后才想起来口袋里的其中一枚星螺记录了自己的“临终留言”,此时却早已分不清楚哪枚才承载着死亡的回忆。他赶紧把这一枚收了回去,正在口袋里搅来搅去的时候,克利普斯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他和凯亚,泣不成声。


“嗯?”凯亚猛地惊醒,“伯……父亲?”


“我们回家。”克利普斯抱着两个人,久久不愿松手,“我们回家。”


在刚经历了丧妻之痛后,克利普斯的两个孩子奇迹般地在龙脊雪山风雪肆虐的夜晚活过了一夜。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想起自己唱了歌,《晨风颂歌》,于是众人纷纷将二人得以生还的功劳归于风神。


后来的事情简单了许多:办完母亲的丧事,他们走到鹰翔海滩,将载有父亲思念的星螺扔进海中。回家后,迪卢克拿出那枚记录着雪夜绝笔的星螺,准备埋到葡萄藤架下,将那段寒冷、悲伤的回忆一同埋进地底。


迪卢克挖好了洞,一个深坑,让人联想到坟墓。在将星螺扔进去之前,迪卢克打算最后一次聆听一遍那段话语。他曾骄傲地直面死亡,现在就让这枚星螺代他回归尘土。他将它放到耳边,等待了许久,却怎么也没听到其中传来回声,空留大海的潮声在巴掌大的空间中孤寂地回荡着,单调得令人发狂。


“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凯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星螺,留不住声音。”迪卢克看着自己掌心中的珍贝。


“什么?”凯亚对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感到一头雾水。


“可是母亲回答了那句‘我也爱你’,”迪卢克依然没有挪开视线,“那我们对她说的话、对她唱的歌,父亲对她说的话,还有,你对你的家人说的那些……都无法传达到了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哥哥,”凯亚拿过那空空的躯壳,“星螺里的海潮声已经将我们的声音带走了。现在,让它也回家吧。”


凯亚拿着星螺,拉着迪卢克的胳膊,要带他重回到海边去,就像在雪山的那晚迪卢克拉着凯亚一样。不同的是,潮汐的方向正在转变,退潮时,迪卢克将凯亚带到了雪山,而现在,就快涨潮了。奔腾不息的海潮就像无法被停下的命运织机,带来生命与故事,带去泪水与歌声。


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个少年拿着星螺,向东方正被照得发白的海走去。




END

 
 [1] 德语中的“祖国”一词为Vaterland,是由父亲(Vater)和土地、国家(Land)构成的合成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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