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羽】巴比伦塔

*和这篇并无直接关联,只是同名

*有私设,有渊上打酱油;依旧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1.6万,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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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士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地上。”神说:“看啊,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即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得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因神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前约·创世记》




1.


这天是安息日。蒙德城的人们醒来,正准备享受假日安宁的时光,发现世界大变样了,程度大约相当于五只风魔龙同时袭城,甚至比那还要更严重:原本矗立在广场正中央的风神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塔,高耸入云,看不到它究竟伸展了多高、延伸到了多远的天空去。


骑士团即刻宣布蒙德城进入紧急状态,以塔底为圆心将整个广场封闭。广场两侧围出半圆的连廊也有部分坍塌,在形势明朗之前,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神像去哪儿了,塔是怎么无声无息地一夜之间平地冒起的,这又是什么重大事件的象征——没人说得上来,继羽球节前团长、主教、民众代表相聚一堂签署天空之琴的出借许可之后,众人又聚在一起,讨论有关这个擎天之柱的一切事宜。


西风教会当然是慌了神,古老的《四风原典》开篇描绘的故事在现实中重演,更别说宏伟的巨像失踪,那可是风神的形体在尘世的具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从土中冒出来的高塔顶得无影无踪,岂不是很没有面子;骑士团则准备先派炼金术士研究一下塔身的材料,以便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常在风神像前采风的须弥学者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萨义德说,风神像的底座上就刻着“通往天空岛的大门”这几个字,你们没留意过吗?愚人众使者鼻孔冲着人不屑一顾,不关愚人众的事,以至冬女皇陛下的名义起誓,我们的审美没有这么糟糕;看劳伦斯家族不顺眼的人则认为这座塔出现得恰到好处,旧贵族仗着造像的功绩在城里横着走,这座取代了神像的塔刚好能煞煞他们的威风。


不过众人还是在一个事实上达成了一致:这座塔是真的丑。与其说它丑,不如说它过于怪诞,以至于人们无法理解它以这样的姿态现世的意义。这座塔在目光所及的视线里像由数块破布头拼成的布娃娃,塔身上有明显的颜色与材质的区别,一块一块的,界限肉眼可见,但整座塔呈螺旋状向上生长,仍保持着形状上的连续性。


其他居民也七嘴八舌地没讨论出来什么所以然,经验丰富的冒险家也没见过这仗势,有人喊了一句,问问见多识广的迪卢克老爷吧,众人纷纷附和,环视了一下四周,却没有见到那位大忙人的踪影。


“不对,他不是民众代表之一么?这种时候没来参会?”“凯亚队长……凯亚队长也不见了!”霍夫曼这才注意到如此显眼的空缺,“我去酒馆里看看,然后去骑士团宿舍;雷蒙德,你现在就出城,骑马赶去晨曦酒庄。”


两个人正跑向圣水池的方向、准备从大门离开西风大教堂的时候,沉重的、陨铁打造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那一头红发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都似乎暂时放下了成见,在一片唐突的寂静中等待他的判决,来为闹哄哄的混乱画上句号。


“我们得到塔顶上去,”迪卢克像一位站在平地上平视子民的王,平和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和绝对,“凯亚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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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除了作为酒与诗的国度享誉提瓦特大陆以外,蒙德在童话上取得的成就无第二个国家可以望其项背。在贵族统治的黑暗年代,殿堂之上的人们有自己使用的一套措辞(劳伦斯家族的老顽固们至今仍在坚持这么说话)。有一对名为格林的兄弟站了出来,广泛地搜集蒙德乃止其他各国的民间传说、故事、寓言,并用最通俗的蒙德语改编成易传唱的诗篇,口耳相传,写就这些脍炙人口故事的语言也就因此压倒了那些复杂而又陈腐的表达,从此成为现代蒙德语的雏形。蒙德的孩子们学说话,除了身边人的耳濡目染,手中一定会捧着这本《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又名《格林童话》。


凯亚初到莱艮芬德家的时候,迪卢克就拿出了自己幼时看的那本童话集,给凯亚看。


“这是我小时候看的童话书,我们可以从头看起,我来教你蒙德语。《蒲公英海的狐狸》,我们可以从这篇开——”


“为什么一定要学蒙德语?”凯亚有些怯生生地问道,“是我的通用语说得不够好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的通用语说得很好,但是,呃——”迪卢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对了,你看这篇故事里的小狐狸,他明明可以使用狐狸的幻术,这样就能轻松地与人交流,可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和人类老师学习了人类的语言——这样才能更好地交朋友。我希望凯亚也可以这样交到更多朋友。”迪卢克赶忙拿起摊开的童话集,抓到救场的稻草。


“就像‘预言’吗?只要学会这门语言、就能交朋友,这是一种预言吗?”


迪卢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高级的词汇会从一个初学者的口中说出来,“预言?唔,不过硬要说的话,这还不能算预言,只能算寓言。寓言这个词还是父亲告诉我的。”


“那,什么才算预言呢?”凯亚歪着头,看向蒙德的孩子、风神的子民。


“所谓预言,让我们先来看词缀,”迪卢克摇身一变,有模有样地学着老师的样子讲起课来,“由‘提前’和‘说出’这两个部分构成,所以预言就是事先说出的东西。但是人没有这样的神力,所以预言一般都是先知做的,或者说,神做的,先知把它传递出来。你看,‘先知’这个词也是由‘提前’和‘说出’再加上一个表示职业的后缀构成的。”


“我的家乡也有类似的故事,故事里,曾有人做出预言,不对,不是人,是类似人的东西。”


迪卢克的心跳加了速,要知道,凯亚极少谈及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凯亚这句话可以称得上创世以来的头一回了。他不敢打扰和追问,生怕凯亚就此改变了心意而选择闭口不言。


“不是很长,我尽量用蒙德语把它讲好。哥哥,你愿意听么?”


迪卢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有一个地底的国度,那里曾经终年下着大雪。一年没有四季,只有冬天。这是因为,在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能更早的时候,那时的人们犯了错,受到了惩罚,那片土地才会变成永恒的寒冷地狱。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神,而他们那些人造了新神出来,惹得诸神不满,他们想要赎罪,重新让家园的土地上开出花朵、长出生命,却因为冰雪的覆盖而不知所措。”


“造了……新神?”迪卢克显然有些被吓到了,“这个被造出来的神,长什么样子呢?像广场上的风神像那样么?”


凯亚摇摇头,“广场上的神,好看,造出来的神,丑。大铁块,比这间屋子还大,要通电,它才会开口说话,做出预言。人们叫它‘麦基洗德’,因为‘他无父,无母,无族谱,无生之始,无命之终,乃是与神的儿子相似,永世停留在祭司的身份中’。”


“麦基洗德?这个名字……在《四风原典》中也出现了,对他的描述甚至都一样。”迪卢克托着下巴,“在你的故乡,一定也有人读过这本书,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


“可能那里也有信仰风的人吧。它做过很多预言,比如有一天,地底之国的国民们都要到地上去生活,再比如,它说将会有一场大灾变,将地上地下的一切都焚毁,它还说自己有一天会睡去——这些基本都实现了。


“那场大灾变果然降临了,那个地底之国迎来了无人可以生存的寒冬。只有几个人逃过了这场灾难,在无尽之冬里苟延残喘下去。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实在是太冷、太黑了,作物不会发芽,没有生物能够存活,人们没有吃的、没有力量。他们倒在地上,却听到沉寂了许久的麦基洗德毫无预兆地发出预言——


冬日已尽,春日将至,建通天之塔,于群星繁荣。


“好宏大的预言……”迪卢克呆呆地听着,“不过,故事中的人们真的去建塔了吗?他们繁荣于群星了吗?”


“故事到这里就快要结束了。冰雪果然开始消融,于是人们按照他的预言,开始造塔,直到现在,他们还在造,并且将一直造下去,直到它冲破地表、伸到天空中。”


当迪卢克看到那座塔从城中高地拔地而起的时候,从凯亚口中说出的预言回荡在他的耳边——那不是什么虚构的故去之事,而是正在上演和发生的事实,并且它已经实现了,地底的国度造成了通天之塔。仰望着那座高塔,迪卢克突然想到许多个夜晚他和凯亚所交换的故事——所谓的故事——又有多少是真真正正在脚底下、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上演的真相呢?他又在塔身充满耀眼光辉的白天想起那个雨夜,凯亚连那时都在说着亦真亦假的故事。


“可是,迪卢克先生,您为什么这么确定?”霍夫曼给雷蒙德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去骑士团宿舍找找凯亚队长。


“因为我亲眼看到了。”


“……啊?”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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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迪卢克昨晚在城外截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稻妻人。


“先生、先生,听我说,稻妻的锁国令已经解除了,我只是旅行时在森林中感受一下蒙德的月色,蒙德人就是这样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么?”渊上看看迪卢克手中的大剑,看看迪卢克,又看看他的大剑,意思是说你该把这玩意儿收起来。


迪卢克完全不理会他那就差把“收起武器”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的挤眉弄眼,“是你见了我拔腿就跑的。假如你没做什么事情,也不必对一个路过的蒙德人如此忌惮吧。”


“可能是火元素相斥的天性吧?”


话音未落,一道冰凉的冷刃抵在渊下的喉结上,迪卢克甚至没给他眨眼的时间便已然收起笨重的武器冲到他的眼前,并且像手中拿的暗器一般冰冷、迅捷、致命地扼住了渊上的咽喉。


“你身上有深渊的臭味,出现在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都不屑于遮挡一下么,使徒,”迪卢克一改平日里说话的语调,声音中满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冰碴,“你讲蒙德语的口音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却伪装成稻妻人的外表,如此拙劣的把戏,少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那我们认识的说不定是同一个人。”渊上感到脖子上的利器带来的压力又重了些,他赶紧补充道:“我只是个捎口信的文官,不是什么使徒,一介读经士罢了。我没在蒙德城里干什么坏事,可以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问题,现在可以把刀放下了吗?”


见迪卢克没有反应,渊上轻轻叹了口气,暗忖为什么让别人相信自己总要用同样的方式。“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像反派,但:我能解决你的疑问。我们没有为敌的必要性,如果你不放心,那我现在就解除伪装,给你揍一顿好啦,不过请下手轻点。”


迪卢克放下了手。“在这种地方打起来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说吧,第一,目的,第二,口音。”


渊上谨慎地出了一口气。看眼前这个人的身手,即使自己有火元素抗性大概也挨不过他三刀。“这两个问题可以合在一起解释。嗯……或许你知道凯亚·亚尔伯里奇吗?”


“你不需要提问,只需要回答。”迪卢克冷冰冰地说。


“好吧,”渊上摊开手,“我奉命来通知他,冬日已尽,春日将至——”


“——建通天之塔,于群星繁荣。”


“什么,你知道啊?那你不知道完成这一预言的人吗?”渊上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接过了后半段。


“讲。”


“故事要从今天早些时候、我还在城里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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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不会认错,您就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吧,双头鹰中的一羽,人王的后裔,遮住真瞳的最后的希望——”骑士团骑兵队长办公室,普通打扮的男人站在凯亚面前,像其他任何一个遇到困难或入境文书出现问题的人而被转接给骑兵队长处理的外国人那样寻常。


“我是凯亚·亚尔伯里奇不错,但不是后面的那些东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先生。听说稻妻最近解除了锁国令,如果你在游览蒙德的过程中遇到了任何问题,随时可以找西风骑士求助。再会。”凯亚少见地用《骑士团指导手册·第五版》中建议的官方用语揶揄这位不速之客,准备请门外站岗的骑士送他离开。


“等、等一下,听人把话说完啊!”渊上赶紧扒住了他的办公桌,好像马上就会有人来拽他走一样,“我奉命来通知你,塔身的建造已经逼近地平线,今晚就到了你履行使命的时候了。


“……”凯亚听到熟悉的语言,瞳孔稍微放大了些,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今晚?你如果通知得再晚一些,塔就自己长出来了,也不需要我帮忙。”凯亚无不讽刺地说道。话刚出口,凯亚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坎瑞亚语说出来的话好像是从另外一个陌生人嘴里出来的,他一时无法将这有些生疏的、强硬的语调与自己的声音联系在一起。


他不得不用这种令人讨厌的语气来为自己争取一些旋回的时间。他知道自己终将面对这一天的到来、面对出生之前已经刻写好的命运、面对与血脉相伴的力量,但他没想到的是,命运的转折与拐点竟以如此仓促和草率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凯亚嗤笑一声,命运的洪流又怎么可能乖乖地等待人做好一切迎接它的准备后才袭来呢,大浪从来不是为了闷死某粒沙子才存在的。他只是开启战局的钥匙、通向对方棋盘底线的垫脚石,没有人有义务因他王族后裔的身份去提前通知他、让他体面地处理好自己的一切后事。在人与神的战争中,他只有坎瑞亚人这一个身份。


我从没动用过这项权能,先王们一人也仅仅能建一层之高,等我让塔出来之后,它够不到天空岛怎么办?


凯亚坐着的身子往前倾了倾,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挡住了自己的嘴。每当他想掩盖一些凭超强的自制力也难以掩盖的表情时,就会像这样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不让人看到。


如果够得到,您就是谈判的使者,为正在集结的军队争取一些登塔的时间;如果够不到,您就在那上面,像每位先王那样在塔顶继续建造,就可以了。地上的条件远比地下好,您会做出比以往任何一位先王都更加伟大的成就。


说得轻松。


他曾听父亲描述过他的使命,他的归宿。坎瑞亚的每一位人王都要看着自己的父亲走上高高的塔顶。凯亚的父亲是个例外,他肩负着承上启下的额外的使命:塔顶已逼近地底的苍穹,因这特殊的时间点,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穿着代表人王的白色长袍消失了在了塔顶,再也没有下来,然后也将看着自己的儿子消失在高高的云端。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儿子凯亚会是第一个接近天空、且最接近天空的地底之民。比世界上任何一只飞鸟的视野都更为宽广。


那也意味着,假如那眼中的力量所构建出的塔身仍够不到天空岛,那么他将用自己的血肉造塔,变成最后的塔顶,这座由无数地下古国文明的人王们所捧起的高塔将成为第一个连通天地的天梯,供地上的人僭越这虚假之天。凯亚只要上了这通天之塔,便没有向下走的道理。


因为向下走,是坎瑞亚的另一位王、双头鹰的另一羽——深渊教团一贯的主张。和人王拥有的重构力量所不同的是,他们的手中只有带来毁灭的漆黑与暴力,带着将世界挖穿、直接降临到天空岛上的执念向着更深更深的地底凿去。


“给我一点时间。”凯亚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


“您没有太多的时间。午夜时分,倘若您不对塔的生长加以引导,这座城都可能因为那股不受控制的冲力被粉碎掉。


“……我知道了。”


渊上行了一礼,坎瑞亚军礼,倒退着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凯亚像一块石头一样定在桌前,动弹不得。他还有许多想做未做的事情,他还有许多想说但未曾说出的话语,那些曾在地上之日、这湖上之城感受过的真实的快乐、体会过的切肤的痛苦、品过的无双的美酒——一切都来得如此迅疾,甚至不留给他怀想与道别的余裕。


石英打造的钟表无情地咔嚓着,仿佛在为命定之刻的来临鸣铳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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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午夜,那岂不是——”迪卢克朝城中看了一眼。


“我已经完成了任务,刚从城中出来就被你拦下了。我说过,我们的立场并不敌对。在人与神的战争中——”渊上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们只有人这一身份。”


“你是深渊教团的人,为何不服务于另一羽,要赶来蒙德城通知这一位?”迪卢克听出了他话中的纰漏,紧抓着这一破绽问道。


“大概是因为,我见过地上的阳光后,就无法回归黑暗了吧。”他无奈地笑了笑,摊摊手。


迪卢克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城门冲去。不管这个人的身份是否存疑,不管他的话是不是真的,现在城中面临的危机显然比眼前这个稻妻人要难缠。


凯亚不仅见过地上的太阳,而且在这太阳下生活了这么久。现在要他往上走,去那最接近太阳的地方独自一人建塔,那里就一定光明吗?


迪卢克根本不知道他要如何阻止凯亚——他最原始的反应只是留住凯亚——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留住凯亚,这座塔会把蒙德城拱个底朝天,还可能会立刻招来那自天空之岛降下的巨钉;任他去,他就要一人扛起自古延续至今的无数先王的魂与肉的重量,扛起人类的军旗,以一人之力面对诸神,向天空岛走去。


迪卢克从未如此彷徨过。他真切地爱过、恨过他,才会在旅行的沉淀之后无比珍惜眼前稳定且微妙的平衡,才会在这样无解的局面下变得像孩童一般手足无措。现在,就在自己的脚下,古老的高塔蓄势待发,凯亚必须做出选择。


凯亚,你会怎么做?


迪卢克冲到骑士团驻地,绕过了值夜班时正在打瞌睡的守卫,骑兵队长办公室空无一人。


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在工作的地方。迪卢克一边怪自己因为太过不冷静而短暂地失去了理智,一边赶往“天使的馈赠”。


他这个义弟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喝酒的呢。调酒的训练与骑士团的训练并举,每当迪卢克在摆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基底和辅料时,凯亚就在一边,好奇地把每样都倒出来一点尝一尝。克利普斯见了也并不阻止,让接班人们早点接触到家族产业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只是凯亚某次趁克利普斯不在时一个不小心把几样基酒兑在一起咕嘟咕嘟喝了,喝下去之后,凯亚开始说话,说迪卢克听不懂的话。


一开始,他的行为把迪卢克吓了一跳。迪卢克担心地摸摸他的前额,还是凉凉的,绝对不到会说胡话的地步。他的脸红得不正常,这样胡来的酒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还是太劲了。凯亚一直在说话,十分流利、抑扬顿挫,叽里呱啦没有停,好像压抑了许久的天性被释放了一般畅快。迪卢克听呆了,他从没听凯亚一次说这么多话、这么流利地说话。


“凯亚……你这说的是什么?”迪卢克轻轻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哎哟!”这是迪卢克唯一听懂的一句话。痛了就叫喊,这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凯亚揉揉额头,有些委屈、无辜还有迷茫地看了他哥一眼,接着又开始说迪卢克听不懂的语言。


“凯亚,你是在对我说话吗?”迪卢克有些不高兴,面对陌生语音的焦虑让这个孩子十分不安,“我听不懂。”


蒲公英海的狐狸请求猎人教给她的孩子人类的语言,猎人此时却无助地发现,自己听不懂狐狸所说的话。


迪卢克就这么默默听着凯亚在他旁边聒噪地说着话。克利普斯回来之后看到了一副万分诡异的画面:一个儿子委屈地坐在一旁,像是在生闷气,又像是挨了批评一般萎靡不振;另一个儿子脸蛋儿红红的,正在说胡话,让他的哥哥十分苦恼。


后来的记忆不甚明晰,大概就是爱德琳做了醒酒茶凯亚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又变成那个努力地说着蒙德语的寡言的小孩。这个男人后来如此沉迷于这种烈性饮料,是因为在酒的作用下,他能放肆地找回与那个失落世界的联系吗?


第二日是安息日,酒馆打烊早,临近午夜时分,酒馆里已经没有人了,待迪卢克走进酒馆,查尔斯正在吧台做着收尾工作,他的对面则是那个正在喝酒的风暴的中心。


酒保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发现来人竟是老板。算了,他摇摇头,这两个人从不在营业规则的限制之内。


“‘午后之死’能装进瓶里带走吗?”凯亚并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


查尔斯看看面前低着头喝酒的骑兵队长,看看身后表情肃穆的迪卢克,和迪卢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后知趣地下了班。


“……你想要多少瓶?”迪卢克破天荒地没有否认他的有违常识的提问。


“哈哈,开玩笑的。装进瓶子里之后,它就不能叫‘午后之死’了,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基酒就是那两样,从未改变。”


就像不管你说我听不懂的坎瑞亚语还是现在已经如同母语一般流利的蒙德语,你都是那个凯亚。


凯亚似乎这才觉察到不对劲,扭头瞪着迪卢克。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凯亚笑笑,那笑容里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疲惫,不等他继续说下去,迪卢克说:“我见过那个稻妻人了。”


迪卢克看着他那形状奇特的瞳仁抖了下,又看着他很快恢复默然的平静。


他很想揪着这个平静的男人问一句,为什么从不让我知晓这件事,为什么要一个人自以为是地扛下这一切,就好像全世界都背弃了他,让他做那高塔上给神燔祭用的羔羊。没有意义,迪卢克再清楚不过这个男人是什么德行。更何况,凯亚本没有让他得知的必要性,他早已不是那个遇到什么困难和事情就喊哥哥来商量的弟弟,就像他自己早已不是为了父亲的信念而献上一切的男孩儿。


没什么东西是不变的,除了变化本身。


“已经见过了?嗯……”凯亚挠挠脑袋,眼神明显在回避迪卢克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酒馆门旁挂的时钟里,“陪我去城里走走吧,时候不早了。”


出酒馆门,顺着巷子南下,所有的店铺都在宁静得只有风声的夜中缄默着,像此刻漫步在石板路上的两个人。


路过芙萝拉的花店,凯亚蹲下来打量放在户外的鲜花。过了这一晚,它们就会急速地失水、枯萎掉,因为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即使离太阳更近,它们再也感受不到与生养它们的这片大地的联系。


凯亚拾起一支小灯草,还有一支塞西莉亚花,揣进怀里。


“明天帮我给老板说一声。”凯亚冲他眨眨眼。


你自己去和她说。迪卢克很想这样回答,但他没有开口。


来到蒙德城主路,他们开始北上。脚下的大地感受不到任何不安或者震颤的前兆,桥上的鸽子还在无忧无虑地聚集着。或许从那个自称深渊咏者的稻妻人那里听来的一切不过是须臾的幻梦,今夜什么都不会发生,漫长得像永远不会迎来黎明,凯亚和他漫步在蒙德城中,头顶是银白的满月。


凯亚走在前头,迪卢克在一肘以外的地方跟着。他还穿着惯常穿的制服,肩上的披风在夜风的吹拂下随着走动有节奏地飘扬着。


飞羽,冰上的飞羽,就要飘走了。鸟儿啊,你要飞到哪里呢。


凯亚还在慢悠悠向前走着,丝毫看不出来有什么改变这个状态的迹象。迪卢克想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身体却不知道怎么了,除了跟着凯亚走下去,什么动作也做不出来,就好像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就会瞬间跳到命定之刻,把凯亚从他身边、从这座城市带走。


走过如墨般漆黑的广场喷泉,两个人开始拾级而上,朝着高处走去。


楼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印象中,风神像广场虽然很大,但在上面玩儿的小孩子寥寥无几,这并不是因为风神像有多神圣不可侵犯,只是因为这些台阶太难爬了。——故意的,就是要人在前去朝拜的过程中感到艰辛、感到疲惫、感到看不到尽头的不安,才会在看到宏伟巨像的那一刻心甘情愿地匍匐在神的脚下,人会将自己朝圣过程中体会过的一切辛苦卑微地移情给对神的虔敬。


迪卢克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就像感受到了预言将至一样——巨大的神像,空旷的广场,没有住户,没有平民,不会令建筑倒塌,不破坏所有人的正常生活,不会妨碍、伤害到任何人,除了风神像自己。


凯亚还在向前走,没有回头。他知道迪卢克就在他身后陪着他,他也无需回头。


来到广场上了。满月似乎就是为了照亮这个广场才挂在天上的,教堂,广场回廊和神像都披着清冷的银纱,白得有些虚假。


凯亚在神像前站定,终于在从酒馆出门、走了一路后看向迪卢克。那片静谧的月光平等地将她的恩惠播撒给广场上的每一样事物,使那都具有了月亮的某些特性,比如清冷,比如安静,比如纯洁,比如疯狂。


吻我吧。”凯亚看着月光下迪卢克的脸,看着月光下有些褪色的红发。


“嗯?”迪卢克深沉的思绪被凯亚突然的转身打断,他显然没有听懂这门他从来没学过的语言。


可凯亚只敢躲在坎瑞亚语里,命令迪卢克吻自己。


吻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只要他说得足够多,迪卢克就能听懂。


“凯亚,我听不懂。”迪卢克轻叹了一口气,直白地讲了出来,就像童年时凯亚的那次无意醉酒,“你要说什么?”


他拽过迪卢克的领带,把他拽到自己面前,胡乱地用嘴唇迎了上去。迪卢克愣住了。他的嘴唇很冰,冰得他有些不适,冰得让人不由自主地使它温暖起来。他出于本能扶上了凯亚的后脑勺,好快一点让那嘴唇温暖起来。


在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凯亚重复过两遍的语音像远离满月的天边的疏星,星星点点串联起来,终于联系上了它们所代表的意义——


原来凯亚说的是,吻我。


唇边的一点寒倏然远去,迪卢克还在努力回想凯亚的那句话,试图用蒙德语字母将那行字转写下来,来不及做出反应,凯亚一把将他推远,注视着他,向后、向后退去,越过绕神像一周的细流,跨过那行环绕神像脚下的“通往天空岛的大门”几个字,有光从他的右眼中迸发出来,随后整座神像都被白昼一般的亮光吞没,迪卢克的视野瞬间变得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见了。日光下的雪原一般的眩目中,只看得到一个瘦削,纤细的人影。逐渐远去的人影。


建通天之塔,于群星繁荣


可这满月高悬的天上,哪里有群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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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细节暂且略过,简单来说,凯亚拥有某种能力,能够让地下的建筑出来。酒馆打烊晚,我就撞见了这一幕。”


这个男人怎么轻描淡写地把大家最想知道的细节略过了啊!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已知的事情!尽管霍夫曼有满肚子的疑问,但他多少曾和迪卢克在骑士团内打过交道,知道他不会多说一句他认为多余的信息。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让这个东西耸立在城中……我们不知道它有没有倒塌的风险,这么高的塔倒下来,恐怕能摧毁蒙德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霍夫曼有些担忧地说道。


“而且神像还不见了。”西风教会的人急匆匆地补充。


“那我们就上去问问他,要怎么做。”


众人走出教堂,来到广场上仰望着那座塔。连通天地,高耸入云,不知尽头。世上不该存在如此高大的东西。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抵触情绪油然而生,仰望高塔,只觉得自己并非身处蒙德。


这样一个东西,是人类应该攀爬的吗?


登塔的队伍组建由第一目击者迪卢克负责。事实上,没有人指名他负责这件事,他也没有主动站出来请缨,他只是行动起来,做出规划、发号施令,人们就听从,剩下西风骑士团的人被有些尴尬地晾在一边。


“琴,我需要你的手下。见习骑士留在塔底和低处,精锐和拥有神之眼的跟我上去,如果他们愿意的话。霍夫曼,带些人护卫塔底,别让平民靠近广场。日后有冒险家要登塔,让他们找协会审核后再上来。蒂玛乌斯,找些你的同事,分别在不同的层高研究塔身的材料,有神之眼的跟我去高处。赫塔,去港口雇些水手来拉生活物资。西风教会能出几个医生吗?每五层由一人负责。芭芭拉,你愿意往高处去么?教会里能治疗且拥有神之眼的只有你了。”


有些恐高的、不愿往高处去的人退出,剩下的人很快按照迪卢克的安排去准备各自的工作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耸立在自家城里,有些人感到即将触摸天的兴奋,有些人感到将要触摸天的惶恐,更多的人感到好奇,想要知道那比飞鸟还要高出数倍的、属于神的视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做好登塔的准备工作后已是黄昏时分。迪卢克率一小批神之眼的拥有者打头阵,后面是负责补充物资和勘探塔身的浩浩荡荡的队伍。迪卢克打算每五层设一个补给营地,方便补给向上传递的效率,同时也能让那些因为恐高或其他原因不愿意继续往上走的人稍作休息。


有人提议今夜开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往天上去的各位饯行。迪卢克并不表示反对,他只是建议,非驻扎在营地的人员最好不要饮酒,因为酒精会使人失足从阶梯的边缘掉下去。


众人抬头看了看螺旋而上的塔,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平台,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


猎鹿人灶台开足火力,全力为这些探索新世界的勇士们奉上蒙德风味的、在地上的最后一餐。人们在塔下宴饮、休息、谈天,与朋友家人道别;霍夫曼端着两份堆高高、两杯苹果酿,在塔的背阴处找到了迪卢克。


背阴处几乎没有人,他正抱着胳膊靠在塔身上,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听到脚步声,迪卢克睁开了眼睛。


“我没打扰到你休息吧,迪卢克先生?”见迪卢克突然把眼睛睁开,霍夫曼努力掩盖住自己被吓了一跳的事实,“今天一天都没见你吃东西,这是堆高高,还有喝的。”


“谢谢你。”迪卢克冲他点点头,接过了晚餐。


“迪卢克先生,我能问一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整件事情无声无息,没有任何……震动或响动?”


“我并没有直接目击塔身出来的过程。等我恢复视觉,这座塔就在这里了。”迪卢克回答得依旧很简单,并且只字不提凯亚。“我昨晚上去看了看,大致了解了塔身的结构,它的实际高度很高,因此需要众人的力量。”


“那您为什么这么确定,凯亚队长就在上面?假如,就在您失去视觉的时候,他跳了下来,或者以什么别的方式离开了塔?”


迪卢克握叉子的手停了一下。


“如果凯亚队长并不在那上面,如果我们到了塔顶之后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您还会上去吗?”


“要上去才知道。”迪卢克叉起一块肉,这种风味的烤肉明天就再也吃不到了,“塔就在那里,那我们就往高处走,这是人类的天性。”


不远处,又是一叠台阶,高台的尽头矗立着西风大教堂。其尖顶直冲冲地向着天伸去,据说这种建筑风格就是为了更接近众神,而他们身后的这座塔不知要高出西风大教堂多少。


“也对,您说的没错。”霍夫曼点点头,“那这么说来,您岂不是一天一夜没睡觉了?”


“没事,今晚我们就在底层的大本营休息。谢谢你。”闲聊结束,两个男人在塔底沉默地吃完了简单的晚餐。


“祝您一切顺利,我就在塔底站岗了。”尽管霍夫曼几乎能百分之百确定(虽然没有任何实证)这个男人就是让骑士团头疼不已的“暗夜英雄”,他也依然出于自己的私心发自内心地尊敬他。迪卢克微笑着碰上霍夫曼伸出来的拳头。


最底层作为地基的部分是整座塔中最大、最宽的一层,比原本的风神像底座还要大上许多圈,整个广场都因这颗砖石巨树的虬曲根系变得逼仄起来。尽管原理不明,但其内部确实是中空的,像未经装饰的舞会大厅,足以容纳许多人稍作休息。


按照渊上的说法,这座塔越靠下越古,越上则越新。是什么年代的哪些人、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愿望打下了第一层?这些最初的建造者这辈子都不会看到塔完工、自己的国度于群星繁荣的那一天,他们抱着作为铺路石的决心将自己的血汗垒进砖里,期待着子孙后代够到天的那一刻,这样的悲愿一代一代地传上去,现在全都落在了塔顶那个孤独的建造者身上。


迪卢克睡着了,他确实很长时间没合眼并且白日里一直在为了组建队伍的事情奔走,他很累,大厅里有人在走动、搬东西,吵吵嚷嚷地说话,他在空厅的一角席地就睡下了,而且睡得很沉很沉。


这时,迪卢克还没预想到事情会发展得那么严重。


他很普通地做了梦,他梦到一个人在说话,那个人就是自己。在说话,但并不是蒙德语,而是另一种什么语言。他说得很流利,但在梦里他意识不到那是一门外语,他流利地说着醒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十分荒唐的无意义组合。


第二日是正式向上走的日子,地上的人们与先遣队道别。前几层是耗时最长的,越往上走,塔的直径就会越小,但同时风力和温度也会变得不近人情起来。登塔的第一天,队伍只走了三层之高,视线刚够与教堂的钟持平。


这里的风景已经与惯常能看到的大不一样了。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太阳落山时好像在地平线悬停许久才会扎下去,黄昏被拉长了。夜晚则没什么区别,除了能更好地看清城中的灯火之外毫无特别之处。有性急的小伙儿发出失望至极的抱怨,在他身边的人就敲他脑袋,这才爬了一天,想什么呢。


这个高度温度适宜,风力也不大,迪卢克建议继续往上走,以便缩短到达目的地所需要的时间。因为越往上去,昼与夜的分别便没那么重要了,白天与黑夜是神划定给地上的人以休养生息的法则,对他们这些向上的开拓者而言毫无意义。


大概又过了大半日,这支队伍终于停下来歇息,顺便建造路途中第一个补给点和休息站。迪卢克待众人都睡去后,浓重的困意向他袭来,就像出发前在塔底的那一觉一样,深沉,宁静。


不做梦的第一天,他还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带着队伍和物资向上走本来就是个体力活,太累了以至于忘记昨晚做的什么梦,很正常。迪卢克根本没去在意。熄了灯的塔内、漆黑的梦境被活生生挖出一个空洞,迷失在其中的远离大地的异乡人并未觉察到什么。


第三晚,他已经开始用一门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在无人时或者沉思时自言自语。待迪卢克回过神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张了嘴,说了话,那些语音所代表的意义他却全然不知。这时他们已经走了有近二十层之高,脚下人类的聚落、茂密的森林、河流的走向清楚地划开人与自然的分界线,白昼变得更长,夜晚却也没有因此而缩短,给人一种越往上走、时间就流得越慢的错觉。


“你有没有觉得,迪卢克队长这几天的样子有点怪?”“没有诶,他话一直不多啊。”两名骑士在悄悄咬耳朵。


“他今天让我帮忙拿个东西,结合他的手势,还有我手边的物件儿,我理解了,但是他说的……他说的那是什么,根本没听懂。”


“是枫丹语?做酒业生意的基本都要会讲蒙德语、枫丹语,有时候还要会至冬语吧,他是不是说顺嘴了,一时没转换过来?”


“不是枫丹语,我好歹也学过一点啊。你也帮忙观察着,我反正觉得他不太对劲。”


迪卢克也开始觉察到哪里不对劲,可他说不上来。似乎很多天、很多天没有做梦了,在塔上睡得黑白颠倒,“天”这一计时概念都有点混淆不清,他只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很高的地方,远比雪山和远处璃月的庆云顶还要高,尽管距离顶部的尽头似乎还遥遥无期。没做梦的时间好像有些太久了。太累了吧,等到了塔顶就好了。按部就班地设立营地、休息,听其他人休息时谈天——迪卢克确实发现不对劲了,他听不懂这些人在聊什么。


人多嘴杂,听不懂很正常,周边环境太吵、风声太大、他太累了。他只是这样想着,继续号令队伍前进。


无梦的第七天,回过神时他已呓语了整日,掺杂着异域充满语法错误意义不明的字符。


“迪卢克,迪卢克?”


他终于听懂了。名字就是名字,是用任何一门语言讲出来都一样的能指。


“……………?…………,……,…………。”一名骑士关切地(从脸色和语气推断出来的)问道。


“……”迪卢克很想表达自己的感谢,但他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抱歉,我听不懂。你们遇上这种情况了吗?


众人围了上来,有懂其他国家语言的、冒险家协会的、说方言的都围了上来,没一个人听得出来迪卢克说的是什么。


不对劲,不对劲,全乱套了,他为什么连母语都想不起来,而且现在在说的又是什么东西?众人开始叽里呱啦讨论起来,他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丢失了语言的焦急不禁又让他想起凯亚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说,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


安静,我没事。”迪卢克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吃饭,休息,向上。


任何语言的祈使句都是最简短有力的。这分力道似乎传达给了蒙德众人,他们也不再吵嚷,安静地吃了饭后各自休息。


迪卢克依然没有等到梦的临幸。空白,被生生挖去的空白,他摸得到语言缺失的边界,却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已经被那凭空出现的黑洞所吞噬。


然后,队伍里更多人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先是迪卢克,然后是医生,然后是炼金术师,然后是骑士,然后是负责后勤的人们——这种症状像瘟疫一般迅速在高空扩散开来,人们彼此之间说的外语甚至都不相同,但好像又有一些人所说的语言之间存在词汇的相似性,不管怎样,他们无法相互理解,人们冲对方吼着,比划着,徒然地重复着无用功,迪卢克做梦都想不到攀爬通天之塔的工作原来还需要带上一个语言学家来解答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


停下,今天休息。”迪卢克坐了下来,示意暂停。人们走进塔中,一边走一边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高处除了风声便是聒噪的各种语言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亚,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1.


没过一天,这支队伍彻底没办法往上走了。一些人因为恐高,死死扒住地面,再也无法站起来;一些人因为对方无法理解自己,而在这只有风声呼啸和刺眼日光的地方几近疯掉,还是迪卢克拦住了那人的脚步,不至于让他从能念完半部《四风原典》才砸到地面的高度掉下去。


“芭芭拉,疯掉的,打晕,照顾他们。”迪卢克指了指他刚刚救下的那个人,做了一个出拳的动作,然后向上指,“我上去看看。


一片混乱中,迪卢克简单打包了些饮食,一个人向上走去。只要向上走,一定有这些许多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带着这个信念走下去。


一个人的路途轻松很多,尽管塔外的世界寒风凛冽,烈日炙烤,冰火两重天之中,他竟因短暂地逃离了那变乱的一层感到解脱。因为不用顾忌队伍中其他稍弱者的体力,他在雪籽和烈风和酷日和寒夜中急行了一天一夜。太阳毒辣的白光扫过灰色的石墙——这种建筑风格已经开始有些眼熟、不再古老地令人感到陌生——,然后夜晚的黑幕从西移动到东侧。他是不是已经走得比月亮还高了,还是已经齐平?不管向上看还是向下,两端都远得不见始终,他像被挂在空荡的天地间的一根线头。有时他会感到一阵危险的眩晕,分不清是在向上走,还是向下走。这个高度早已没有飞鸟和任何生命的踪迹,他与冰冷的群星并肩,那些闪耀的星星让他联想起凯亚的眼睛。


爬上这一层最后一级台阶,还没等他完全进入塔内,他的身体先于理智倒了下去,沉沉地睡去了。


“迪卢克,迪卢克。”


有人在喊自己,但不知道是谁。毕竟不管是谁、用什么语言,迪卢克就是迪卢克,就是这样的发音,迪——卢——克。


“醒醒,哥,月亮晒屁股了。”


他听懂了。数日来,他第一次从活人的嘴里听到了自己能理解的语言。不对……这是凯亚。


“凯亚?是凯亚吗?”迪卢克的视线模糊着无法聚焦,“我有事情要问你,为什——”


“你想问,为什么这座塔还没被那天上的诸神毁掉,对吧?”凯亚背对着他,看不出来手上在捣鼓什么东西,“因为祂们知道,人类根本不可能够得到天,甚至不需要他们亲自出手,降下神罚之钉。”


“——”迪卢克沉默了一阵,“你是想说,那么多人数百年的努力,在神眼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打小闹吗?”


“嗯——我不想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如此。”凯亚依然背对着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这塔会被人冠以变乱之名,立在这里,成为人类的耻辱柱,提醒着人类的渺小,和挑衅诸神的下场。”


凯亚回头看了迪卢克一眼,又很快扭回头去,“这其实并不是地下古国所造的第一座塔。在那天上的王座到来之前,你脚下的世界都说着同一种语言。神来了,只是让人们的语言变乱,那塔就再也造不下去了。”


“但这座通天塔依然耸立于此。我们的所作所为并非全然无意义。”迪卢克反驳道。他不理解,为什么最靠近天空的凯亚只说得出最悲观的话语。


“这塔并不通天。”迪卢克似乎听到凯亚笑了一声,“这座塔不会够得到天空岛。”


“可我还听得懂你说的语言。”


凯亚扭过头,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就像在酒馆的那一晚一样。是的,他们的对话全然无障碍,神罚下的两条漏网之鱼。


“因为这是梦啊,迪卢克,这是梦。”


然后梦醒了。迪卢克坐了起来,脚因为在夜风里冻了半天而短暂地失去了知觉。他靠着墙愣了半晌,开始思索刚刚的自由交流到底是短暂的幻觉还是神的怜悯。


他必须向上。不管怎样,他不能让凯亚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做着即使耗尽生命都看不到终结的没有意义的工作。他要把他带下来,人类的耻辱柱也好变乱的标志也好,这些事情无所谓、总有一天会完成,他现在要把他带下来。


迪卢克继续往上走,终于,他看到了熟悉的红色——这是蒙德城中典型的红瓦砖房的颜色。


在这寂寥的高天之上,建塔者凭借着自己的记忆重构出了蒙德城的建筑。攀塔的过程中,迪卢克也曾无数次想象过凯亚搭建出来的那部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像是最底层的那种朴素的风格,也可能像中间他们所遇到的、地上偶尔也能看到的古代遗迹的风格,他没想到,在这连风都吹不到的冷寂的天空中,看到了风与牧歌之城的砖瓦。


鲜艳的红色割开了这一部分与其他任何部位的分界线,因为那些地下建塔的人们从未见过阳光下那些绚烂的色彩。


迪卢克跪了下来,亲吻那些砖瓦,就像亲吻爱人的手。


很近了,他离凯亚很近了。


他要把凯亚带下来,别让他在这里徒劳地建造记忆中的城邦。他要把他带回地面,就像把花重新种进它们赖以生存的土。


在未完成的塔顶,迪卢克终于见到了凯亚。正像梦中的那一幕,他背对着迪卢克,手上在捣鼓着什么,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先言语,恐怕开口的那一瞬间,二人便因为无声的神罚而无法相互理解。


吻我。”于是凯亚说。


这可以算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相信聪明如迪卢克一定已经弄清楚了这句话的意思。有了开端,至少在变乱语言的神罚降下前,他们还有能相互理解的一句话。


迪卢克走上前去,拽过凯亚的手,事实上那双手已经鲜血淋漓,他拽过凯亚的手,将他从命运的枷锁和造塔的西西弗式的劳作中解放了出来,他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因为凯亚这样命令道,而且他听懂了。


许久,许久,久到那冰冷得如同寒霜的嘴唇都温暖了起来,迪卢克方才放他呼吸,凯亚一脸错愕地看着迪卢克,无辜得仿佛那个说“吻我”的人并不是他。


我听得懂。”迪卢克拽着他的手不放,似乎他一松手,凯亚就又要继续回到永无止境的工作中,“跟我下去,我们回家。回蒙德,到地上去。


直冲云霄的巨塔轰然倒塌,化为尘土。仿佛变乱从未存在,他突然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的语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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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对《铳梦》和特德·姜的《巴比伦塔》的致敬和台词的挪用


*唠嗑时间!

二月底就在构思的文章,但因为推演不下去了暂时搁置,新的层岩巨渊剧情又给了一些启发……感觉终于能把之前捋不顺的地方稍微打通了,遂写之。有关坎瑞亚双头鹰的设定也希望可以在未来的文里多完善一些。


在渊下宫任务中看到渊上提起天上的王座到来之前提瓦特的风貌,全大陆的人都说同一种语言,更让我相信提瓦特确实曾经存在这样的一座塔,然后异星神的降临变乱了他们的语言,从此人类只能臣服在天理的脚下。而我希望未来能有这样一个任务,重建巴别塔,以此为锚点和契机掀起对天理的反叛。


想到哪写哪,很放飞自我,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也和原本按照特德·姜的原著结局构想的结局完全不一样……但是总算完成了,希望大家也可以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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