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羽】王车易位(下)

*上篇走这里

*有渊下宫世界任务剧透

*卫士迪 X 太阳之子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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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提托诺斯,过来,陪我下棋。”厄俄斯指了指地上的棋盘。迪卢克向队长和地走官请示,得到允许后,他脱下盔甲,在凯亚对面席地而坐。


凯亚转了下棋盘,“我把白子先行的优势让给你。你看到那边的几个家伙了吗——”他指指刚刚迪卢克请示的对象,“他们都曾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迪卢克颔首谢过,同时目光没有离开王的双瞳。凯亚微微一笑:“快开始吧。向我展示你的技术,御前侍卫。“


“后翼弃兵?看不出来你是这么古典又大胆的棋手啊,提托诺斯,”凯亚也回盯着迪卢克的眼睛,走棋却主动迎上了迪卢克开局便画下的诱敌的圈套,好让对方快点把战术展露出来。


“……”凯亚看着迪卢克的离开棋子的手,和手下已成定局的棋盘:王车易位将杀,是凯亚自己没有料到迪卢克的这一着,而把黑王送到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内。


“这是将杀中最难的一种,王和一车都必须在全局中保持不动,还只在最后一着出手吧?”凯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我身边服侍真是浪费了你在棋上的才华,提托诺斯。不许否认,否认就是在说我下得太烂了。”


迪卢克起身,行了一礼,对王的称赞表示感谢。虽然他知道这是因为凯亚看了纸鸟之后为了配合自己而故意下得很烂,但是他也没想到整盘棋会如此得天衣无缝,用这么复杂的方法顺利地完成将杀。现实要是也可以这么顺利就好了,迪卢克想。


“不错的想法,可是,”凯亚重新把棋子归位,“你怎么知道你能够保证车不被吃呢?”


第二局迪卢克一败涂地,更因为王不能送进对方嘴里的规定而无子可走,逼和。凯亚是事实上的完全的胜利者。


“王代表一整局棋,一方所有棋子的攻守进退和去留存亡都服务于王。可是,谁去在意区区一车被吃掉了?”凯亚的眼圈红了,“侍卫,回答我,王车易位之后,王被保护起来了,车呢?”


“……”迪卢克不能、也无法回答他。凯亚不愿将二人看作价值不等的棋子,他们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且约好了要一起去看飞鸟。棋盘中,王死则输,而他们二人则必须与整个白夜国下一局王和车同等重要的棋,王和车失去了任何一个,都是全盘的失败。真正的棋手把自己也当作一枚棋子放上战场,下棋的同时还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迪卢克重新坐了下来,为王摆好棋盘。他要向对方无声地证明棋手的决心。


第三局,迪卢克所用的战术已经和取胜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把一车当王对待,当王保护,两枚棋子在凶险诡谲的棋盘中斡旋——他快要成功了,迪卢克把对方王以外的棋子凶狠地全部吞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于象棋的基本规则,车被凯亚的最后一枚棋子拿下,官和,双方所余的兵力都不足以把对方将死,两位孤王立在黑白色的棋盘之上。


“……你已经让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提托诺斯,”凯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办吧。如果你可以做到,如果可以……”


他抬头,迪卢克的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会找到保全王和车的方法,相信我。


那真是地底之国不应存在的色彩。红得鲜艳却不刺眼,柔和却不张扬,是这干涩的冷光下最温暖的颜色。大地母亲啊,在你黑暗沉重的身躯下,为何能孕育出黎明时天边的一抹朝霞那样的颜色?凯亚没见过真正的白日之光、真正的太阳后做映衬的云,但他固执且坚定地认为,迪卢克的头发和眼睛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黎明的颜色。因为在这旷远的地下,你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红。


等我们逃出这里,一定要一起亲眼看看黎明的色彩,看真正的日车、真正的大日御舆从东方的天幕出来,是不是和你的发色和瞳色一样。


两人对视了很短时间,却仿佛一个定格的黎明。三盘棋,侍卫向他的王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意志和决心。现在,王深居阵中,是他行动的时候了。


二人传信的纸书堆满了迪卢克床底的箱子。凯亚则在日夜回轮旁看完迪卢克的信后径直把它扔下去喂了龙蜥。他连纸做的飞鸟都不被允许保存起来。二人捋清归日之祭的全流程以及所有可能绕过守卫的地点与死角,凯亚负责打通当天为太阳之子梳妆的女官——极大可能就是克吕墨涅,而迪卢克则负责踩点、现场勘查以及——说服坎瑞亚。


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计划全都建立在坎瑞亚那边同意配合的基础上。假如坎瑞亚不愿意谈判、拒绝了合作、或者迪卢克与坎瑞亚联系过密而被摄政王他们怀疑,所有这些纸鸟都会从通往自由之路的基石变成一堆废纸。没有人愿意把砝码全部加给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但他别无选择,白夜国最初的子民们奋斗了数百年没能找到去往地上的通路,他只能、他必须把凯亚给自己的全部的希望再寄托到遥远的陌生国度上。


坎瑞亚,坎瑞亚,没有神明的国度,你的子民又是什么样子的?


等待坎瑞亚使团的时候不能浪费,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将凯亚,不,将他们二人推向死亡。迪卢克在不排班的时间里整日泡在图书馆,试图尽可能多地获取有关坎瑞亚的情报,不至于在谈判中占下风,凯亚则在大日御舆下光明的囚笼中,对他的近臣展开了攻势。


“诶,克吕墨涅,归日之祭就快到了,那天我会穿什么衣服?能让我自己选么?那,能让我看一眼吗?这么盛大的祭典,一定很豪华吧?我不想每天都穿纯白色的衣服了,好没劲。”


克吕墨涅不去看镜子中映出的那张兴致勃勃的脸,只是低头梳着他的靛蓝色长发。每一任太阳之子兴冲冲地谈论这个话题时,她总会把头低下去,这样她就看不到自己哭丧的脸,也不会让孩子看到。


“我说,克吕墨涅啊……”凯亚扭过头,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很喜欢给我梳头吧?长头发打理起来太费时间了,实在耽误我做别的事情,你看,要不要给我,剪个短发?”


在克吕墨涅惊异的目光中,凯亚的微笑和握着手腕的手令她无处可逃,她被迫直视那双异瞳,那双她一直不敢直视的眼睛——没有咄咄逼人的威胁,只有纯净无暇的微笑,就好像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剪一头短发换个口味那样纯粹。没有人能拒绝十一岁的少年露出这种表情,尤其这还是自己朝夕相处看护的对象。她刚下定决心要与摄政王商量给太阳之子换个发型这件事,下一句话便不让她这么觉得了:


“剪掉的头发为我留着,你会在归日之祭那天用上它们的,克吕墨涅。”


凯亚突然发现了周围的人全都不回应他的一个好处,那就是在他们想要反驳时也不被允许开口。凯亚根本不留给她拒绝的机会,到时候被推到镜子前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必须把他当作太阳之子来更衣打扮,到了那时,这就是箭在弦上的事情。你只需要打心底里认为这太阳之子即可,不知者无罪


尽管凯亚这么想了,他还是和迪卢克连着好几天认认真真讨论了万一克吕墨涅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方案。


距离艾玛口中的“最近”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丝毫没有坎瑞亚使团的影子,就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凯亚也表示近日并无来访的消息,每一个来到白夜国的使团都先要去大日御舆参观的同时谒见太阳之子的。他们的计划越是周密和详细,二人心中的焦虑就与日俱增——必须有人把他们带离这个地方,这里特指坎瑞亚。


就连一点备选的方案都没有吗?难道只能依靠这些人?迪卢克咬破了好几个笔头,他在纸上问凯亚,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没有,迪卢克,很遗憾,答案是没有。你能想象吗,这么大的白夜国,容不下两个小孩子。


我只想你活下去。迪卢克写道,为什么整个世界都来阻拦我们?为什么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因为宿命。因为我被选中作大日的祭品。迪卢克,我……我有时在想,我任性地把你卷进了这个事件中,你本不必参与进来,你有大好的前途……迪卢克,假如坎瑞亚使团没有到来,我恳求你,不,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不许与我同行,不许与我共事,不许去我将要去的地方,不许走本该由我来走的路。


恕我违抗圣旨。你只有我了,王。


假如坎瑞亚使团来了,你也有你的自由。我想通了,或许一开始反抗就是错误,我不愿连累你。还有克吕墨涅。天啊……


凯亚,别再自说自话了。反抗永远都不是错误的。每个太阳之子都这么想,没有人去开始,就不会有人去成为最初的飞鸟,你的衣冠冢旁十二年后会再添一座。


那个黎明凯亚没有再回信,他在别人都看不到的高高的卧榻上放肆地无声流泪。坎瑞亚,坎瑞亚,希望的明星,你快些降临,为我们二人带去光明;你也不要来临,请为他保全他的自由……


第二天,坎瑞亚使团到来的消息传遍了白夜国全境。


“我记得你,你是御前侍卫。”


迪卢克没想到对方先和他攀谈起来。在他趁着夜色走进坎瑞亚使团在狭间之街下榻的地方时,想象过许多可能性:好一点的比如吃闭门羹,坏一点的比如被周围监视外邦人的同僚按住之类的,至于后者,他的同事远远看到他就为他让了条路出来,因为他们都认为这是王派来的人,必定有王的深意;至于前者,他只敲了几下,对方就把门打开了,而且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我也对你有印象。白日里谒见的时候,你是使团中站在最前排的人。”迪卢克谨慎地回应道。


“戴因斯雷布。”金发的男人伸出手。


“我名提托诺斯——你可以叫我迪卢克。”迪卢克回握上他的手。


“哦?‘黎明’啊,这不是你们在使用的语言。”戴因斯雷布转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使团下榻的地方是白夜国惯常接待使节的旅店。和其他地方的建筑制式差不多,一座三层高的塔,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后,一楼是用大理石和荧光石间隔砌成的简陋的会客室,上面是客房。


“此次夜访不为别的事情,我为吾王而来。”戴因和迪卢克同时在桌子两旁坐下。房间一角还有几个坎瑞亚人在说话,红发军人的到来丝毫没有打断他们的交谈。


“你是指我们在‘谒见’时不下跪的事情吗?”戴因放在桌子上的手点了点桌面,“我们尊重你们的传统前去谒见,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坎瑞亚人不信仰——”


“不,”迪卢克打断他,坐正了身子,“请你们带他走。”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看向迪卢克。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向平静的池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激起千层沉默的涟漪。


戴因斯雷布迅速冲到会客厅的门边,倏地打开房门,确认没有人在监听之后回到方才坐的位置上。


“王即将年满十二岁,归日之祭举办的那一天,他就要被投进赫利俄斯中,被烧得连灵魂都碎掉。”迪卢克的声调在说这种事情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冷静,“说实话,这几个月,王和我一直等待着你们的到来。只有你们能带他离开白夜国。”


“喂,红头发的,我们凭什么这么做?”角落里的一个声音发问。


戴因抬手制止了那人,他望向迪卢克:“告诉我你的计划。”


“可以,但是我想明确一点,那就是我和你分享这一机密,是出于对坎瑞亚的尊敬和对你们的信任,而非换取帮助的筹码和示弱的乞求。”迪卢克正色道。


“好。“戴因盯着他的眼睛。


听完迪卢克的叙述,戴因沉吟片刻,问道:“我们凭什么这么做,迪卢克?“


“我或许没有权力代王许给你们任何好处,但是,这件事只有你们能做到,坎瑞亚是我们的计划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块拼图。我承认,这是我的乞求。我希望贵方可以帮助我们——不,是帮助王。”


迪卢克暂停了一下,“以及,你们是冲着图书馆来的。”


屋子的一角传来短暂的骚动。戴因斯雷布依然不动如山,等着迪卢克进一步的解释。事实上,“坎瑞亚的目标是图书馆”这个论断的推理全部都基于艾玛随口说的那一句话,迪卢克只能装出一副证据确凿势在必得的样子震慑他们。事实告诉他,他赌赢了。


“我从这里走出去,完全可以径直走到大日御舆去,向摄政王报告你们的动向和密谋,我认为,比起声名狼藉的外邦人,他们更愿意相信一名御前侍卫。”


戴因微笑起来,随后严肃地说:“迪卢克,你在威胁我。“


“我刚刚说,我没有权力代王许诺给坎瑞亚好处。但如果我的推理正确,你们的计划中也缺了一环,而王是我可以给你们的一块拼图。”迪卢克也微笑起来。


一滴冷汗顺着戴因的脊背滑了下去。一名优秀的棋手会把自己也摆在棋盘上,王在他的手上也确实只是一枚棋子,为了把王放到安全的地方,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背着叛国的罪名也在所不辞。与此同时,迪卢克穿在盔甲里的衬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但是他从戴因的表情推断出来,他成功地过了这一关。


“早就听说太阳之子臭名昭著的行径,你为什么为他做到这一步,小子?”角落里另外一个人问道。


戴因默许了这个问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臂等待着迪卢克的回答。


“这赫利俄斯是我白夜国的贤者所造就的伟业,是人的功绩,它不知道人反而将其奉为超人之物。太阳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却被人捧为高贵的神子——我相信诸位对白夜国的历史有所耳闻,神抛弃我们许久,人却还硬造出崇拜的对象,甚至崇拜死物,以神名称之。所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我对坎瑞亚抱有尊敬之情,因为你们是人的国度。”迪卢克思索片刻之后说道。


“王在你们那里必能够被当成人对待,像人那样生活,而不是被迫负罪的太阳之子。以及,所谓‘太阳之子臭名昭著的行径’,恕我不能苟同,”迪卢克提到太阳之子时行了个礼,“你我心知肚明,王背后都是些什么人。将所有罪责一并归给传声筒,这难道不是一种简单的方法,既能找到发泄的对象,又可以不触动当权者的逆鳞?”迪卢克的眉毛拧了起来,“懦夫之举罢了。”


“他的无知就是最大的罪。”一直在仔细听迪卢克讲话的戴因说。


“我们的反叛就是赎罪。这需要坎瑞亚的帮助。”迪卢克紧接着说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来得及问,就被他们打断了。”戴因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其他人,“你的名字。你怎么会有这种语言的名字?”


“嗯。啊?”迪卢克没料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是这样的,高度紧张的精神突然崩开,以至于他没管好自己内心的感叹。


“这是……王给我起的,”迪卢克突然没了刚刚谈判桌上叱咤风云的从容,一瞬间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他说这与我的红发相配,是剑斗士在讲的语言,意思是‘白日之光’……我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地上的黎明,但他固执地认为就该是这样的颜色。”


“是吗。”戴因斯雷布笑了,而且完全是不同于谈判时那礼节性的笑容。


“我,我也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凯亚’,是一种飞鸟的名称,白夜国根本没有飞鸟。坎瑞亚的使者们……请带吾王看一眼飞鸟和白日之光的模样。”迪卢克站起身,行了一礼。


众人鸦雀无声。会客室安静得能听到远处的大日御舆在常夜中仍嗡嗡作响的声音。


“……迪卢克,”戴因也站了起来,“坎瑞亚也没有飞鸟。”


迪卢克屏住了呼吸。


“但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地上的飞鸟和黎明。”


金发的男人伸出了手,“我答应你,协助你的计划,你许诺给我们的事情也请你完成。”


“一言为定。”迪卢克有力地握上他的手,重重地点了一下。


破晓的曙光、人造的白日从东方朝向的磨砂玻璃中透了进来,守望黑夜的人终于等来了如约而至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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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归日之祭前,太阳之子要在常夜灵川的泉水旁焚香静坐三天。在白夜国人看来,常世大神有自己特殊的气味,在祭祀时就要有特别的焚香仪式与之相配。同时,焚香产生的烟气也会让神认为这是燃烧牺牲品产生的烟雾,光明之父的晦暗子嗣经由不灭风重新回到他父的怀抱中。在浑浊的肉身真正投进大日前,必须有这样的净化仪式,洗净神子在人世的一切污浊。


归日之祭的净身仪式,焚最高级的“琼树映瓶覗”与“影徙露草自伤悼”,二者都必须是生长在三界塔附近绿洲中的珊瑚和蕴聚荧光的琼草。被大日的光炙烤、晒干后研磨成细碎的蓝紫色粉末,焚后香味传得极广,有镇定安神的功效。


正如此地的名字所明示的那样,即使在白夜中,常夜灵庙也依然保持着它的晦暗。赫利俄斯的光芒照不到这里,同时,它投下的巨大的影子也覆盖不住这片区域。祭祀净身和招魂之所都在这一片常夜的纯粹黑暗中。


忘川水旁,凯亚正跪坐在那里。祭司们把守住了入口,迪卢克悄悄地从早先勘察过的石缝中溜了进去。常夜隐匿了他的身影,献神仪式的过程不会让武装侍卫直接参与,迪卢克也有被发现了就把这些祭司全部打晕的决心和实力。


“迪卢克,迪卢克,”凯亚小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紧抓着他不放,“迪卢克……这里好冷,我好害怕,我很害怕,明明已经到这时候了,我不应该害怕但是我……”


“凯亚,冷静些,我在这里。“迪卢克也紧紧地抱住他,这是唯一能安抚他的方法,毕竟就连这些安息香都无法压抑凯亚那焦躁的心。事实上,他也需要凯亚,两人见到彼此、在彼此的身旁才会感到绝对的安心,他们相信二人戮力就一定能克服任何困难。两名少年就像囚笼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困兽,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今夜我们就要分头行动,我会代替你坐在这里。看到那块石头了吗?从后面钻出去,穿着我的衣服和盔甲跑到狭间之街,那里有坎瑞亚的人接应你。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迪卢克在忘川水中画着路线,划过的地方顷刻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迹,就像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样,“不要担心我……从这里回大日御舆的路上有夜晚和兜帽遮住我的头发,剩下的交给克吕墨涅和我。”迪卢克微笑地看着凯亚。


“迪卢克,迪卢克,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逃出去。”凯亚摸上他的脸颊,“你用下棋发誓了,对不对?背叛即为欺君之罪,到时候我会罚你日夜不停地陪我下棋。“


“会成功的。倒是你……可别被艾玛和地走官抓住了。”迪卢克也伸出手,短暂地迟疑后,还是像凯亚摸自己的脸那样抚上太阳之子的脸颊。


民间有许多传闻。传说太阳之子的右眼会放出火焰把人灼伤,传说他的褐色皮肤会烫得使人无法靠近。迪卢克摸了上去,他是第一个僭越的人子,那张脸因为常夜灵川湿冷的空气而有些冰凉,但是依旧软软的,是人的温度,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却只有我能救他。


“迪卢克,我把这个交给你。”凯亚拿出神舆之辔,“白夜国仅此一枚,只有执此辔者才能拨动日夜之回轮。你将为子民们带去最短的一个白日……”凯亚拉过迪卢克的手,把这枚闪着光的晶体放进他的手心,“我们在应许之地相见。”


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凯亚穿上那副他曾经蹭过、摸过无数次的盔甲。那曾是他们最大程度的肢体接触。属于迪卢克的气味被这里浓郁的安息香盖了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向迪卢克为他指出的方向走去。


就是这样,王,不要回头。迪卢克戴上白色的兜帽,学着凯亚的样子在泉水旁跪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祭司来到泉水边,请他移驾。兜帽下,他的双目如鹰隼般锐利。



这是凯亚第一次走出大日御舆和常夜灵庙以外的地方。和他七岁时在大日之上看到的风景差不多,单调,贫瘠,冷涩。民房都紧闭着房门,归日之祭这种盛大的祭典不许平民扰乱。他看到数座坟墓,旁边燃着不灭的烛火,他不敢也没有时间上前凭吊。狭间之街,巡逻的人手多了起来,好在没有人对他的那身铠甲起疑,他们二人的身形都差不多。


他叩响了使馆的门。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一路后,他终于在这些值得信赖的异乡人面前抬起了头。


“远道而来的使者们,吾乃白夜国的——算了,我是凯亚,本名厄俄斯,凯亚的名字是我的侍卫迪卢克为我起的。”


“来了么,”戴因把凯亚领到会客厅内,递给他一个眼罩和一身白夜国平民的衣服,“遮一下你的金瞳,太显眼了,简直是在告诉所有人你的身份。”待凯亚调整好,戴因斯雷布和他的手下望向窗外的大日御舆。


“时间快到了。凯亚——你对偷窃了解多少?”


“……我明白了。”凯亚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和迪卢克一年来的秘密通信、大人眼皮子底下传话的本领可不是白练的。


“适当闹出动静,能把大日御舆那里的兵力分散一点是一点。和我们相比,迪卢克更是要突破重重封锁的人。”戴因在桌子上铺开地图,而凯亚注意到地图上甚至标注了只有巫女和御史才唤得出来的被密法隐去的三界塔。这帮家伙到底渗透到了什么程度啊?迪卢克居然说服了这些人来配合我们的计划?


凯亚点点头。“可是,那些铁块跟来了,你们唤作‘耕地机’的东西,有它们在,不论是我们这边还是迪卢克那边不都会轻松一些吗?”


“不可太过依赖耕地机,直接出动支援相当于宣战,坎瑞亚目前不会做这种事情。我们之所以会答应迪卢克的请求,是因为你可以为我们偷书,坎瑞亚会在暗处,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


“……好。”


“甩开追兵后往蛇心之地跑,那里空间交叠,是离开白夜国的唯一出路,术式只能在那里展开。假如一切顺利,迪卢克也会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甚至会比我们早。”


“感谢。谢谢你们。”凯亚低头盯着地图。


“要谢就谢你的那个侍卫吧。”戴因打开门,“以及,你也得完成任务才行。”



迪卢克在白衣的掩盖下被径直送进了太阳之子的居室内。室内已经装扮过了,到处都挂着白色的绸带和花。好一个盛大的祭典。


“克吕墨涅,你好。”迪卢克低声说。


女官的手一直在颤抖。她也确实留下了为凯亚剪下来的头发,她隐约猜到孩子们要做什么。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竟胆大到这个地步。王啊,你背负了多少罪孽,现在还要让你朝夕相处的伙伴跳进去吗!孩子啊,提托诺斯,王虽无辜,真的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王注定命绝于此……这是宿命……但你可以活下去的啊!


克吕墨涅无声地流泪,为他更衣和梳妆。


“请不要为了我们哭泣,我会把王带出去。”迪卢克平静地说,“一会儿我的眼睛会被蒙起来。你把我领到日夜回轮的平台上时,在我手心里画数字,告诉我有几个人;在手掌里敲,告诉我他们的位置。”


克吕墨涅擦了一把眼泪,她拿过迪卢克的手,随意点画了几下。


“没错。就是这样。一会儿就这么做。”迪卢克冲镜子中的她微笑。


你和王的笑容简直一模一样,能让人为之付出一切。如果没有命运的横加阻拦,你们说不定会是兄弟,像双胞胎那样默契。


“谢谢你,谢谢你迄今为王所做的一切,”在克吕墨涅用白布蒙上他的双眼之前,迪卢克说,“如果摄政王找你的麻烦,把我送上平台之后立刻前往蛇心之地,去找坎瑞亚。”


克吕墨涅牵住迪卢克的手,向塔底的日夜回轮走去。


数字3,无名指指根、虎口、掌根处。和凯亚之前在纸上画的差不多。克吕墨涅的手放开了,迪卢克屏住呼吸,他的脚下一震,平台开始上升。他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祭司们拿了安息香出来。


一只只白色的纸鸟自他眼前掠过。塔的高度、平台的上升速度、迪卢克一次击倒三人的招式,自半空中跳下不至于受伤的高度——还要尽可能高,以免被踢下去的祭司还有余力爬起来。他和凯亚这一年间的通信全都浮现在眼前,他看到白鸟搭起天梯,通向自由和光明。日夜的辗转与纠结,取舍与牺牲,期待与失落,焦急与爱意,全都变成他的血肉,融入骨髓,困兽的绝地反击开始了。


第一声心跳,第二声心跳——第十七声心跳。迪卢克扯开眼前的带子的同时一脚把自己面前毫无防备的祭司踹了下去。不等身后的二人有所反应,迪卢克借势腾空而起,两名祭司的站位连成的直线刚刚好在他的最有力的攻击范围内。


顾不上喘口气,平台还在上升,分毫的犹豫都会离赫利俄斯更近,并成倍地加剧人的心中对于高度的恐惧。迪卢克闭上眼睛跳了下去,下落的中途扯下假发和多余的装饰,就像他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的那样。哔哩啪啦,宝石和珍珠散落的声音回荡在高塔内。眼前就是白夜国的日夜回轮,仅由太阳之子正身或持辔者可以驱动。当然,在平日里,这两个身份都指向一个人。


迪卢克摸到了日夜回轮的开关。尽管落地的那一下失误让他觉得自己的腿摔断了一条。



图书馆接待处,艾玛笑眯眯地看着凯亚。


“哎呀,是没见过的孩子呢,眼睛受伤了吗?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办一张借阅证。”


“姐姐好,我叫凯亚。”说完他便一溜烟钻进了她身后浩如烟海的书库中。


“哦,凯亚啊。凯亚。诶?!”艾玛回过神来,等一下,他叫凯亚,这是提托诺斯的——这不会是提托诺斯的那个”朋友”吧?


艾玛刚想回头多看几眼提托诺斯的“朋友”长什么样子,砰地一声,书库中所有依赖大日御舆发光的荧光石全部熄灭了。图书馆漆黑一片,前台那里的应急灯散发着黄色的冷光。


白夜国最短的白日,结束了。



塔外一片混乱。在常夜的掩饰下,迪卢克跌跌撞撞地向南方跑去。这是他仔细规划出的路线,这个方向离蛇心之地最近的同时更容易躲开巡逻的卫兵。不知道凯亚那边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到达终点。他的腿钻心地痛,每走一步就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他甚至没有来由地感到有血淌下来,但白袍依然洁净如初。该死,白色太显眼了,他就地打了几个滚,这个动作更是让他感到那条腿正被生生地卸下来。


一条腿不算什么,计划成功了。王逃离了人的追捕,在夜色的掩饰下一定能到安全的地方。不如说,一条腿就能换来一条人命,这已经是风险最小的结局了。我可能失去一条腿、失去工作,但我至少能在这地底的国度活下去,王啊,原谅我的任性,我可能跑不到蛇心之地了,但你若不逃出去,必死无疑。


王的价值最高,代表一局棋。所有棋子都牺牲了,而王存在,这局棋就不算输。


可我还想见到你。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飞鸟和白日之光的色彩。迪卢克又走了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逃跑的本能和重逢的愿望驱使着疲惫的身躯跑起来。他的腿已经麻木,感受不出这根棍子正在像火一样燃烧还是像冰一样寒冷。白鸟,白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似乎在为他指路。形状各异的白鸟,长得好看又规整的都是迪卢克叠的,因为它得精准地飞进塔底的那道缝里;长得歪歪扭扭的都是凯亚叠的。迪卢克分辨得清每一只飞鸟的主人。象征着自由的生灵啊,你告诉我,王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果他还没赶到应许之地,请不要留在我这里,去指引他,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自己的身后,大日御舆白色的光芒照亮了世间,照亮了他那头红发,在迪卢克身前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白夜国的日夜回轮,仅由太阳之子正身或持辔者可以驱动。迪卢克转过身,他呆呆地看着那颗太阳高悬空中,骄傲地散发着耀眼的星芒,每一束光芒都像一根长长的刺,将他刺穿。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脖颈,绝望地发现,神舆之辔就在自己的胸前挂着。


一股浓烈的安息香味爆裂开来,浓郁到盖过了不远处侍卫队长的吼声:


“他在这里!抓住他!”


太阳之子,诞辰御祝……


雄浑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大日御舆的光似乎变得更亮了,在迪卢克失去意识倒地、被抓的前一刻,投下更深沉、更黑暗的影子。


至天马之架席,共烈日之飨。



白夜国的日夜回轮,仅由太阳之子正身或持辔者可以驱动。蛇心之地,凯亚远远地看到大日御舆亮了起来。白夜国最短的夜晚,也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抓住了迪卢克,他们抓住了迪卢克!”凯亚绝望地跪了下来,“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日夜回轮那里转换为白天?”


戴因拉住他,“别回去。别让他的牺牲白白浪费。”


“不,不……我们约好的,我们要一起去看飞鸟和黎明,他,他在我面前发了誓,他用一盘棋向我证明,他会保护好王和车,他会保护好他自己,他这么说了!我才……”


“厄俄斯,”戴因转过凯亚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棋盘上最后还剩下什么?”


凯亚满脸都是泪痕,他擦了擦,回想起那一朝的棋局:“……官和了,剩两名孤王。”


“迪卢克来找我们谈判时,自始至终没有请求带他一起走。他一直说的是,带我的王走。”戴因的脸上难得露出巨大的感情波动,他蹙起眉头,他那奇特的瞳孔中不知道闪着什么光,“待得越久风险越大,现在,走。”


“不要,不要!迪卢克,迪卢克,迪卢克!”


交叠的空间中重新归于死寂。王逃离了对方棋手的追捕,车坚守阵线到了最后一刻。迪卢克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锁在蛇心之地的祭坛上,眼前蹲着自己曾经的队长。


“提托诺斯啊,提托诺斯。”队长的语气中无不是惋惜和痛心,“你怎会堕落至此。”


“王,王他……”迪卢克虚弱地抬起头。


“你还敢呼唤他。”队长的表情凶狠起来,“欺君之罪,扰乱归日之祭,通敌——早有人发现你与坎瑞亚那帮没有信仰的野蛮人来往密切,你太狂妄了。”


迪卢克笑了笑。这笑声和凯亚七岁时听到的阿布拉克的笑声别无二致。如果凯亚听得到这一声,一定会这么说。


“早点交待你的全盘计划、涉及到的势力,你还有减罪的机会。”


减罪?没保下王已是最大的罪孽。减罪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开口也可以,我们有的是方法让你开口。”


可是迪卢克最擅长的就是闭口不言。连他年少的爱人在他面前那样喋喋不休他都能忍住不回应。


————————


尾声


时间已过千年。尸骨腐朽,再也看不出它的主人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罪罚。从肉体的废墟上生长出无知的罪影,徘徊于此,叫住每一个路过的人来下棋。王车易位的战法本身几乎要成为有自我意识的灵体,像诅咒一样使棋手必输无疑。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迪卢克警惕地看着戴因斯雷布。


戴因斯雷布只是在想,他自己是否有给予他解脱的权力。


“……凯亚逃了出来。他说白夜国人死后会回到引魂之所,你们一定能在那时相见。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度过了一生。他在生命的最后说有关神舆之辔的事情只是摄政王耍的把戏,摄政王、侍卫队都有驱动日夜回轮的权力。献祭时的光变亮了,那应该是摄政王命人烧了你留在那里的假发和衣物。你们都被大人们骗了。他说他有罪,允许你放肆地使用这种战法就是他最大的罪。”戴因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就好像稍有迟疑就会反悔似的。


“这真是,迟来的审判啊。”迪卢克静静地听完戴因的叙述。


“戴因,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回答我。”迪卢克正视着他,眼睛正像他们谈判的那一晚那样有神。


“我会视你的问题选择回答或不回答。”


“他见到飞鸟和黎明了吗?”迪卢克问。


“……”金发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他见到了真正的飞鸟和黎明。他说黎明的颜色和你的头发与眼睛丝毫不差。”


“是吗。”迪卢克笑了笑,“那就好。”


低头时,他看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你不是迪卢克,你只是他的残影。”戴因斯雷布又背过身去,他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的眼前。“散去吧。你的灵魂被困在此地许久……去引魂之所与获得自由的飞鸟再会吧。”


“谢谢你。”迪卢克闭上眼睛,开始唱颂罪人的挽歌断章:


我究竟触犯了哪一条神律…不幸的人为什么要仰仗神明?


我的作为是否有意义,既然我的虔诚之行换取了负罪之名?


……


“不过现在,这首歌可以改掉了。我们的战术成功了。坎瑞亚的使者,我应该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能否再陪我下一局?”


戴因叹了口气。你们主从倔起来都一个样子。


“对了,”戴因拿起棋子,“你们的行为最终点燃了这里。就像他给你起的名字一样,你被折磨致死的事实成为了照亮常夜的白日之光。反抗军站了出来,他们中有几名将领后来也被钉死在了同一个祭坛中。这里堆起的白骨都铺就了通向自由的路。你成功了,迪卢克。”


“王车易位将杀。下棋的时候请集中注意力,戴因斯雷布先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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