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羽】王车易位(上)

*有渊下宫世界任务剧透(许伯利翁哀歌、法厄同们全跳舞)

*卫士迪 X 太阳之子凯,骑士保护他的王的故事

*想看这样的故事所以写了,基本算是AU,脱离本篇背景,且因为剧情需要有对部分设定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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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很成熟的走法。不过能把我逼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戴因斯雷布站了起来,他脚下的石地上画着方格,格子上摆着形状各异的石头,权当棋子,“你全局唯一的败笔,就是王车易位。看起来让王远离了战场,实则把它推到了活动空间更小、更易被捉的地方。”戴因说完这句话,突然沉默了下来。

 

“忘记我刚刚说的吧。你下得不错。”戴因上前一步,踩在已成定局的棋盘上。

 

“……王,”棋盘对面的人望向常夜中的高塔,“我又没能救下你。”

 

“只记得这件事,记得这个结果,却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看来磨损也是有选择性的。”

 

“无妨。名字本不是什么重要之物,我们所有人生下来就有两个名字。”

 

“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戴因斯雷布问。

 

“抱歉,感谢你陪我下棋,但我并不记得我们曾经见……”

 

“提托诺斯,或者说迪卢克,我是戴因斯雷布。你有三个名字,第三个可不是你生下来就有的。现在你还说名字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吗?”戴因抱臂看着眼前的人,看他的双眼中逐渐镀上属于过去的、生命的色彩。

 

被叫到名字的人愣在原地。“你知道他给我起的名字。这是他偷偷学会的文字,他说这与我的红发相配,是剑斗士在讲的语言,你……你是坎瑞亚的……”

 

“我们已经下了五百多局,每一局你都用王车易位的方法,并且都因为这一步而输。“戴因背过身去,“该转变战术了,迪卢克。”

 

“这是我们曾努力过的证明,”迪卢克蹲下身,把刚刚被戴因踩乱的、棋盘旁被吃掉的棋子重新归位,“我不会改变,我会用这个方法将军。还有很多时间,被关在祭坛上也没有别的事做,我会一直试下去。”

 

“这是你的回答么,”戴因斯雷布转回身子,俯视着刚摆好棋的迪卢克。

 

“如果我说,你们的战术成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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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们说,他是太阳之子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不因出众的才华、异禀的天赋或者贵者的病弱,而只因为他那只眼睛。

 

根据祭司对于风水的计算,今年的太阳之子将会诞生在父亲的第十一个孩子凋零、第十二个孩子接任的时节。第十一个孩子的第五十九个女儿和第六十个接班时,整个白夜国足足有四个符合条件的婴儿出生。

 

祭司们傻了眼,预言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在一个苛刻的时间点竟同时有四名候选人呱呱坠地。其他婴儿都和他们久居地底的父母一样白皙,另一个的皮肤则略黑些。其中一位祭司惊呼道,这是被神火灼烧过的痕迹,这必是大日的神启,他一定是太阳之子!众人恍然大悟,那三名婴儿就这样逃过了(最晚)十二年之后的审判。

 

七天之后,这个婴儿睁开了双眼。左眼像青金石一样深沉,右眼如黄金般璀璨,正像赫利俄斯所载来的许伯利翁的白夜之光。大祭司先跪下了,身后的祭司见状,全都伏下了身。正是这样一个在刚睁开双眼就接受了众人顶礼膜拜的孩子,此时正坐在提托诺斯脚边,缠着他说话。

 

“今天又是你站岗啊,红头发的。”他站了起来,比提托诺斯还要矮一点,“我们应该差不多大吧,你为什么会比我高?是每天锻炼的原因吗?诶,就这把剑,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用它的?”

 

“……”提托诺斯看着正在摸剑鞘的太阳之子,手慢慢握紧了剑柄。不管剑不小心被他拔了出来还是自己不小心触犯了开口的戒律,免不了受处罚。受处罚还好,如果被调离了这个岗位,失去了御前侍卫这一至高无上光荣的资格,恐怕会令父亲非常失望吧。

 

更何况,他觉得太阳之子并没有想象和传闻中那样顽劣和跋扈。刚上任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一个怎样被宠坏的劣童、一名如何下令横征暴敛的暴君,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好奇心,他却只看见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长发少年趴在地上安静地看书。那时他们还没有这样熟络,二人都像划定领域的猫儿一样保持着对彼此的戒心和距离,直到某一天,太阳之子发现,这个红头发的敢在自己说话时直视自己的双眼。他这才慢慢暴露了顽皮的本性,在提托诺斯身旁蹭来蹭去。

 

“切,不让看就算了。”提托诺斯护剑柄的手被他赌气般地打了一下。并不痛。

 

“我叫厄俄斯。你呢,你叫什么?我总不能就叫你红头发吧?还是红脑袋?都不好听啊……”厄俄斯在他面前踱来踱去,陷入了沉思。

 

不远处的地走官冲他点点头,允许他这次的回答。

 

“回殿下,我名提托诺斯。”年轻的卫士行了个礼。

 

“诶,你说话啦!你终于肯开口了!”厄俄斯兴奋地转了一圈,纯白长袍的下摆扬起,在大日御舆的光下划出一道几乎有些眩目的弧线,“你的声音真好听,多说几句话,好不好?”

 

对方又恢复了永恒的沉默。每次都是这样。他最多只能从活人那里听到他们念自己的名字,这已是底线。在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只耳朵的包围中,他只被允许知道他们的名字。什么尊贵之身、神的儿子,可笑。

 

“提托诺斯,提托诺斯……是黎明女神的情人所叫的名字!你父亲真给你起了个不得了的名号啊。”厄俄斯凑近了他的红发,“是这里少见的颜色,我要再赐给你一个名字。

 

“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他突然闪到提托诺斯面前,披散的蓝发随着他的动作扬起,正像廊柱上随不灭风飘扬的蓝色丝带,“就是黎明女神的意思哦。”

 

站着的少年能控制住不和他说话的冲动,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脸色。他安慰自己这是被大日御舆烤红的。真是的,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有关名字含义的故事,父亲怎么真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不得了的名字啊?

 

“啊,我要赐名给你来着。迪埃斯卢克斯,意思是‘白日之光’。迪埃斯卢克斯,听起来不太顺口……是不是太长了,那就叫‘迪卢克’吧,这样你的名字就能凑一对啦!黎明和黎明的情人,永远不分离。”厄俄斯抬头看了一眼卫士,随即落寞地低下头去,玩弄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有关名字的故事?“他又抬起头来,刚刚与年龄不符的寂寞神情仿佛冬鳗游过的痕迹一样消失了,“因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只肯告诉我名字。我就只好去看这是什么意思啦。”

 

迪卢克,迪卢克。立着的卫士悄悄地在舌尖品味这个新名字,练习着它的发音,提托诺斯并不讨厌这个名字,甚至也听信了太阳之子所讲的词源故事,兀自觉得它与提托诺斯的本名十分相配。

 

“我送给你一个名字,你也要回我一个礼物。”厄俄斯又走到他的身侧,端详他的红发,“给我也起一个类似的名字吧!不要白夜国文式的,也不要地上的那种长长的名字……去找吧!迪卢克,我命令你去找一个类似的名字,送给我。”

 

迪卢克用无声的行礼作为回答。

 

执辔者走进大日御舆底层的阶梯,驱动日月回轮,开启了又一天的黑夜。掌控全境人民休养生息的殊荣仅有这一人能凭神舆之辔享有。迪卢克交了班,径直向图书馆走去。

 

“哇,看看这是谁来了!”图书管理员艾玛看到迪卢克走进来,高兴地冲下楼梯,“这不是史上最年轻的御前侍卫提托诺斯嘛!怎么这个时间点来借书?”

 

“……艾玛姐,请不要抱上来,还有请小点声,这里是图书馆。”迪卢克脸上有些苦恼,他总是对图书管理员的过分热情感到无所适从。

 

“抱歉抱歉,毕竟你和我们的太阳之子一样,都太招人喜欢了嘛。说吧,这次需要哪方面的书?”

 

“这个,呃……”迪卢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和起名……相关的书吗?”

 

“起名字?”艾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儿,这就要开始考虑名字的事情啦?现在的孩子啊,真是的,我父母当年……”

 

“你想到哪里去了,艾玛姐!”迪卢克慌乱地打断她,“我和一个朋友打赌来着。我们,呃,我们在比谁想出来的名字更新奇。”

 

“这样啊。”艾玛停止了不着调的猜测和胡侃,“那这本书你拿去看看?是讲地上的动植物的。不过说实话,我已经看完了这本书,编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作者本人就是白夜国人,根本没亲眼见过这些事物,他写的书就是二手资料中的二手资料。”过了一会儿,艾玛回到前台接待读者的地方,将找到的书交给迪卢克,“虽然内容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但只是找个名字来起足够了。”

 

他回到家,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等他捻过最后一张书页,郑重地合上封底时,那道光自窗前泻下,黎明女神为弟弟赫利俄斯用她晨雾一般的手掀开了天门,让他御日车于天空中奔行。破晓来临,白日之光照亮了整个白夜国。说来奇怪,为什么明明叫大日御舆,它却高高地在空中静止不动呢?太阳不应该像它的名字那样驾驶着马车在空中巡游吗?

 

改天再找艾玛姐问问好了。迪卢克收起书,他对献给太阳之子的礼物已经有了想法。

 

问题是,该怎么把这份礼物交给他?

 

“吓!被我发现了,迪卢克,你在站岗的时间光明正大偷懒。“厄俄斯从迪卢克的背后冒了出来,他确实被吓了一大跳,但出于艰苦的训练带来的肌肉反应还是保持着仪态的稳重。

 

“好大的黑眼圈,这该不会——是赫利俄斯投下的阴影?”厄俄斯摆弄着迪卢克的脸,后者也并不躲闪,任他借着观察的名义随意捏着自己的脸颊,“……好吧,不是。昨夜干什么去了,不会一直没合眼吧?”

 

迪卢克眨了几下眼,看起来只像是湿润了下干涩的眼球。他也确实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下传达信息。

 

“……克吕墨涅,把他扶到我床上去,让他休息,他看起来快要晕倒了。”女官面露难色,龙榻岂是一介侍卫可以休憩的?

 

“我这么说了,照做就可以。”厄俄斯用他的异瞳正视着女官,“把他扶过去吧,不要让他晕倒在这里,被人看到,岂不让人笑话。”

 

迪卢克的剑和他身上带尖的盔甲都被卸了下来。经过仔细的搜身检查后,他第一次见到太阳之子的住处:比想象中小了太多,毕竟这里是眼线和耳朵都最少的地方,且都是相较于摄政王来说和太阳之子关系更亲近的人,巴掌大的地方更利于那群人掌控。卧榻很高,在台阶上又垒台子,假如太阳之子的睡相差了点,半夜滚下了床,从床下滚到地上恐怕还需要花些时间。奇怪的设计,要彰显太阳之子的地位倒也不必在卧室,迪卢克在心里纳闷道。

 

“你知道床为什么要建这么高吗,”女官走后,厄俄斯也爬上了床,在躺着的迪卢克身边跪坐着,“这样他们就能看清我是不是在好好睡觉。

 

“但是同时——”他压低了声音,靠近了迪卢克,蓝色的发丝越过他的肩膀,流到白色的床铺上,“建这么高,他们看不清我的嘴,也看不清你的。”

 

“真的吗?”迪卢克几乎是脱口而出。话刚出口,长久以来接受的戒律立刻条件反射一般跳了出来,霎时间,冷汗爬满了他的后背,他甚至感觉要把床榻弄湿了。

 

“你看,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大人来训斥你。”厄俄斯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殿下,我……”迪卢克还没开始说话便被他用一根手指堵住了嘴唇。

 

“你昨晚是找名字去了吧?那就别喊我殿下了。”厄俄斯显得有些不快。

 

“哦,好。”迪卢克有些不习惯,自他担任御前侍卫以来,虽然不是第一次挨太阳之子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和他正常地说话。这感觉神秘又奇妙,一直听他讲话,自己却从未有回应的权利,打破禁忌带来的刺激和第一次交谈的紧张,再加上昨晚一宿没睡,迪卢克真的感觉有些天旋地转,以至于忘了多说点什么。

 

“凯亚。”

 

“诶……诶?”厄俄斯没想到眼前的人就这么直接地将谜底甩了出来,丝毫没留给他拆礼物的准备和时间,“啊?”

 

“哦,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我回去再——”

 

“不,不,迪卢克。你真是个笨蛋。”厄俄斯的眼睛和鼻尖都红了,“你真是个笨蛋。”

 

“诶?”迪卢克已经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了,厄俄斯的回答与他的话中间似乎隔了几个他不知道的回合,前言不搭后语的,他有些恍惚地看着白色的卧室,白色的床铺,和床铺上一袭白衣的他,那对异瞳中忽地噙满了泪水,把迪卢克从意识模糊的边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殿……凯亚,厄俄斯,不要哭……这个名字有这么糟糕吗?”迪卢克试图坐起来,却被他按回枕头里。

 

“不……不,”厄俄斯甩了甩头,冲他一笑,“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一种飞鸟的名称吧?”

 

“是的。书上有关鸟的描述太少了,我只找到这一种适合做名字的,抱歉。”

 

看到眼前的少年认认真真道歉的神态,厄俄斯突然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会想到用飞鸟做名字呢?”

 

“因为白夜国没有鸟,但是地上有。书上写着,这种鸟象征着‘降临’,是神明的使者,他们有翅膀,能在高天中翱翔,能飞到任何地方去——”迪卢克看向天花板,目光似乎穿越了有形的墙体,随着一只无形的生灵在飘荡,“太阳之子就应该像鸟一样自由,所以我选择了飞鸟的名字。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亲眼看看这种生物。”

 

“……”神的孩子不说话。人的孩子也不说话,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太阳之子有多不自由。比起希冀,凯亚这个名字竟有些讽刺的意味,囚笼中的孩子,被冠以此常世中乌有的自由之名。

 

“我说,迪卢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出去,看看飞鸟的模样?”

 

此刻距离归日之祭,还有一年的时间。

 

 

 

*迪埃斯卢克斯(dies lux):意为“day light”,是diluculum“黎明”一词的词源。

*艾玛:即绘真。

*克吕墨涅:即久利由卖,侍奉太阳之子起居的女官。

本文直接借用了这两个npc的名字。

 

---

 

2.

 

凯亚很早就知悉了自己的命运。在迪卢克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之前,他也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反抗的欲望,或者说,即使有,也完全看不到切入点或者破局的可能。名字大概真的会给人施加什么魔咒,在更远古的信仰中,人们认为名字代表了本人,就像认为神像中寄寓了神的本尊那样,只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就可以下蛊乃至诅咒,因此在世间行走的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一个用来欺瞒他人;在稍近一些的信仰中,人们转而相信,名字与人的命运相连,叫彭透斯的该受苦难,叫狄俄尼索斯的该二次诞生。那他凯亚说不定就因这一赐名而重获自由,而迪卢克会像白日之光那样照亮常夜。他一直如此相信着。

 

不过,得知太阳之子真相的契机还是他七岁那一年吵着要去大日御舆上面看看。摄政王默许了太阳之子的行为,并警告看守阿布拉克的狱卒们,不能让贤者开口。于是在三角形的浮空牢笼之上,贤者的嘴又被上了一条锁链。

 

“这里好热……你们不热吗?”厄俄斯并没有看向被锁在地上的贤者,转而问两个狱卒。

 

“……”两个人都紧握着长矛一动不动,额头上分明汗如雨下,滴落在地上便蒸发了。

 

“篡位者,你呢,你热吗?”厄俄斯蹲下来,平视跪在地上的罪人。

 

阿布拉克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事已至此,他根本不在乎无忌童言和莫须有的罪名。他只觉孩童可怜。在这个位置,在这赫利俄斯之上,摄政王们将最好的、绝佳的观景点留给它的制造者,让贤人眼睁睁地看着献祭上演在自己的眼前,背负满身罪孽的无辜孩童们被自己造就来照亮黑夜的神舆碾碎、烧焦,还让他像神享用牺牲的香气那样将生命被汽化升腾的烟悉数吞下。眼前的这个孩子,很快也将在自己眼前、在自己身下的许伯利翁中化作光明之父的晦暗子嗣、无翼之鸟,不……根本活不到见证这一幕的时候也说不定。

 

“这里的风景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好,什么都看不到,我还以为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我统治的地方原来如此贫瘠。”厄俄斯站了起来,走到石台的边缘。

 

“贤者,我问你……我们现在,在白夜国的至高点吗?”厄俄斯离开了危险的地方,重新在阿布拉克面前蹲下来。

 

被叫到的人微微抬起头,然后垂了下去,权当点头认可。

 

“这里在世界的最高点吗?”厄俄斯继续问。

 

阿布拉克左右晃了一下脑袋。

 

“大胆,竟敢说这大日之上,不是世界的最高点。”他突然双眼圆睁,狱卒、随行侍卫和女官立刻单膝跪下,请他息怒。一半是因为礼节和戒律的要求,另一半是因为他那双异瞳瞪起来的压迫感。

 

阿布拉克的鼻子中短暂地出了一口气。他在笑,而且是嗤之以鼻的那种笑。

 

“看来这里这么多人,只有贤者和我是聪明的。”见阿布拉克并没有屈服于自己拙劣的玩笑话,厄俄斯笑了出来,对其他人说:“你们别跪了,起来吧,让贤者和我说话。”

 

侍从们纷纷站了起来,重新拿好武器立正。没有人理会他的后半句命令。

 

他早已习惯下人的选择性服从,便也不再自找没趣地白费口舌。他又踱到浮空石台的边缘,“在这白夜国,没有比我们更高的事物,只是因为我们站在大日御舆的最顶端。人们却以为我们脚下的东西就是天和极限。崇拜这样的东西,不觉得有失人的尊严么?我们和信仰黑暗的龙蜥有什么区别?”

 

阿布拉克略微直起脖子听他讲话,尽管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几乎要耗尽所有力气。

 

“贤者……我在书里看到过,为人取火者,被吊在崖壁上,由巨鸟啄食他那永生的躯体。我想,它每日这么做,也是很累的吧?等我长大了,就放你下来,让那鸟儿歇息。”

 

阿布拉克抬起头,他直视着太阳之子的那双眼睛。

 

“……”厄俄斯的眉毛不知不觉揪到一起,“贤者,你想说什么。”

 

他极少能看到别人的眼神,因为别人从不和他对视。在他与提托诺斯相遇之前,阿布拉克是第一个直视他的人。不愧为赫利俄斯的建造者,他不畏惧任何的光芒,他只为光芒投下的阴影嗟叹。他苍老的双眼中,满是悲悯和遗憾,而且有着极为明显的指向性——我为你而悲悯和遗憾。

 

他动手要去解阿布拉克口上绕的锁链,被身边的人拉住。七岁的小孩儿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力量,成年侍卫一只手就可以抓住他、把他拎离地面。女官和侍卫匆匆地带着他离开这里,他吵着闹着要离开大日御舆去别的地区看看,而这片土地上、大日御舆以外的地方走几步就到处都是历代太阳之子的衣冠冢。他被扭送回宫殿中,侍卫转头向摄政王报告了太阳之子的机智聪慧和伶牙俐齿,以及提前举办归日之祭、以绝后患的提议。

 

自那之后,厄俄斯安分了很多。他在日复一日对周围人的试探中、表情和神态的解读中读出了自己的命运和归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严丝合缝的牢笼和不可解的死局。直到他与年龄相仿的少年相遇、彼此赠与对方名字——他突然看到了一线光明透过重重的封锁倾泄下来,照亮看得到头的仅剩一年的人生。象征自由的飞鸟重新将希望点燃,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凯亚……”迪卢克听到他的邀请,瞬间清醒了,“逃出去,逃出这大日御舆吗?”

 

“不止如此,”凯亚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得逃出白夜国。”

 

凯亚简短地向他讲述了归日之祭的仪式,迪卢克陷入了沉思。就在刚刚,他还以为“看看飞鸟的模样”只是一种比喻,它可能代表着登高望远或其他什么需要侍卫陪伴的活动,只是王家必修的修辞学的运用,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现在,凯亚邀请他,将这个梦变为现实,尽管是为了逃避残忍的真相。为此,他们都必须抛下一切。

 

还没等迪卢克作出反应,克吕墨涅走了上来,查看一下情况。他赶紧闭上眼装睡。“他在睡觉呢,不要打扰我们。”凯亚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说道。

 

“凯亚,等一下,有个很严重的问题,”迪卢克也学着凯亚的样子,眼睛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后说:“之后我们怎么交换情报和信息?我不可能每次都装病,一定会遭人怀疑;在外面交流太过密切的话,这个岗位就会被换掉。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摸了摸下巴,沉思起来。独属于两个少年的秘密需要传递的媒介。“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一试。我走上塔底的日月回轮时是无人陪同的。在从常夜转换为白夜的那一瞬,光辉会充满整座塔,再洒向世间。那一瞬的光芒会刺眼到什么都看不到。那时我可以向外扔个纸条或者随便什么能写字的,你也可以看准了缝隙扔进来,前提是别被那光晃……”

 

“就叠纸鸟吧。”迪卢克突然说。

 

“纸鸟。”凯亚愣住了。

 

“纸鸟……迪卢克,你是天才。”

 

“你刚刚还说,我是笨蛋。”迪卢克有些别扭地把脸转到一边。

 

“嘿嘿,”凯亚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上,迪卢克的旁边,“那就明早试试吧,我们先……该死,那是你的队长。”

 

“什么人,敢擅闯我的居室。”凯亚刚躺下,却又不得不坐起来,威严地问道。

 

侍卫队长只是对太阳之子行了个礼,然后便当他不存在一样走到迪卢克的旁边:“提托诺斯,如果你的身体无法胜任御前侍卫的重任,我们就要考虑把你——”

 

“队长,”迪卢克起身,不紧不慢地说:“承蒙圣恩,我在这里休息。昨夜研读圣典,致今日身体欠佳。不会再犯。”侍卫队长哼了一声,没多说话。迪卢克跟在他的身后离开了。

 

黎明时分再见吧,迪卢克,你是——

 

我最后的、唯一的希望。

 

太阳之子居室外,侍卫队长把迪卢克上缴的装备和剑扔给他。

 

“有人报告说,王和你走得很近。”侍卫队长的声音冷漠不可侵犯,“别忘了不可开口的戒律,提托诺斯。你是我们器重的人才,甚至可以成为地走官的候补人,你的父亲也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这么一个儿子身上,不要走上歪门邪道。”

 

“队长,我有疑问。”归日之祭的真相就像一颗种子,埋进心里,即使暂时没有发芽,那片土壤也再不是之前的净土,一切都在朝着不可挽回、不可逆的方向轰轰烈烈地流转。你无法无视它、无法假装那里什么都没有,凡存在的,必有痕迹。

 

“说。”

 

“为什么在御前不可开口?”

 

“因为话语带来知识,知识就是罪。这是为了保持太阳之子作为无罪之人、未被尘世所染的纯粹,以免归日之祭时大日御舆的光辉受到玷污。”

 

这个回答几乎摆明了队长早就知道归日之祭的真相,而且完全不在乎迪卢克知不知道、是否能接受。他们在御前服侍的时间比他的生命还要长,他们这些大人、所有人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孩子走进炽烈的太阳里,其中一些人甚至亲手将他们送进去,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龙蜥的血都比他们的要热上千倍。

 

“书本也带来知识,王博览群书。”迪卢克反驳道。

 

“书本是死的,会说话的人却都是活的。不要再问了,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迪卢克无言以对。“是。谨遵戒律。”

 

今天交班后,迪卢克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与对第二天和凯亚相见的期待。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对见面的期待呢,已经不知道了。现在迪卢克只体会得到一种难言的、空虚的孤寂,就像花园的一角里自由生长的野花,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的哪一阵微风送来了它的种子,现在那一角空落落的,人才会发现曾经的美丽还未被捕捉到便已消逝。周密的计划还未制定,少年的秘密无人倾诉,侍卫队长的警告、父亲的殷切期待、与凯亚的未完成的约定——这一切对一名少年来说还太过沉重,压得他甚至有些想要逃避。不,不能回避,诺大的王宫中,凯亚仅将信赖交与我一人。我必须回应这份期待。侍卫的工作就是听从王的命令。迪卢克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走着走着,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无意识走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前。

 

“下班啦?来还书的吗,提托诺斯?”图书管理员一如既往地向迪卢克热情地高声打着招呼。

 

“……嗯,我看完了,谢谢你。”迪卢克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礼貌地向艾玛道谢。

 

“这么快?那你应该已经起了一个好名字了吧,怎么样,起的什么名字?打赌赢了输了?”面对连珠炮一般的提问,迪卢克感觉以自己现在的注意力完全不足以回答这一连串的不带喘息的问题,他胡乱地说,“呃,凯亚,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哦,哇哦。”艾玛开始用有些敬佩的目光看着他,“这样啊,我明白了。你给他起了飞鸟的名字,这很好啊。”

 

“哪里好了。”迪卢克的脸上难得流露出苦恼的神色,“人不会长出翅膀,也无法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个名字……”他的表情痛苦起来,“就好像人取了神名一样……我们真的能去承受这种重量吗?”

 

“人当然不会长出翅膀,可是人只要想长出翅膀,总会有办法的,”艾玛把迪卢克抱进怀里,这次他没有拒绝,“我们白夜之国就连人造太阳的伟业都做成了,区区长出翅膀,又有什么难的?最关键的是你的心啊,提托诺斯,你有没有为了长出翅膀而去做些什么的决心呢?你还记得你想要去飞翔的理由吗?为了飞翔所做出的牺牲,你有这种觉悟吗?”

 

“飞翔的,理由,”迪卢克清醒过来,“不飞,就会死。我要保护他。只有我保护他。”

 

“这可能就是你的答案吧,”艾玛拍着他的肩膀,红发少年的眉头舒展了许多,“不要着急,你还年轻,有许多时间可以考虑。”

 

“谢谢你,艾玛姐,我感觉好多了。”迪卢克站定,向她行了一礼。

 

“嘿嘿,不用谢,毕竟大家都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也不例外啦。好了,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要回去继续工作了,最近坎瑞亚使团会到访,地走官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派人盯紧这帮到哪里都带着铁疙瘩的亡命之徒,听说他们已经大闹了好几个图书馆……”

 

“坎瑞亚?他们进得来白夜国?”迪卢克瞪大了眼睛。

 

“是啊,不仅进得来,而且出得去,可比我们这些被关在地下的人自由。”艾玛撇撇嘴。

 

“这样。我明白了。艾玛姐,不打扰你工作了,回见。”

 

迪卢克回到家中,在灯下铺开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之后仔仔细细地叠成一只纸鸟。在黎明到来之际,厄俄斯的手为赫利俄斯的马车掀开天之帷帐时,这只雪白的鸟将先于这个国度醒来,向高塔中飞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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